娛樂／從短片到大片都有他 「親密戲協調員」揭祕

中國留學生田偉廷5月剛從南加大電影藝術學院研究生畢業，他兩年前拍攝一部短片作業時，有過一次前所未有的拍攝體驗。

短片講述一對年輕戀人的故事，接近結尾處兩人發生性關係，不需要裸露，只是女生有點處於被迫的狀態。

從開機之前，田偉廷就在構思這一幕該如何去完成，盡量讓演員在表演中能感到舒適。

劇本送交學校審核後，校方的反饋意見是：拍攝時必須有親密協調員參與。

這是田偉廷第一次真正接觸到這個專業，他和製片人聘請一位親密協調員，六天全程跟組：「具體那場戲一天就能拍完，只是保險起見，防止演員出現任何心理問題，我們沒有能力應付。」親密協調員一天的勞務是200美元，對預算有限的學生劇組來說，無疑是不小的支出。

確認邊界中間人 「有協調員很值得」

但隨著短片順利殺青，田偉廷覺得這筆錢還是值得的。「親密協調員的幫助特別大，她相當於我和演員之間的一個中間人，代替我去跟演員溝通和確定邊界。而且每當我有猶豫不定的地方，她會跟我一起討論，更好地避免鏡頭可能對演員產生的剝削。可以說，沒有這個工種很難拍親密戲，作為導演心裡會不踏實。」

在美國，類似的情況並不鮮見，基本上所有高校的影視專業對於親密戲都會要求配置協調員，相關制度其實行之有年，但大約五年前開始變成強制規定。

就讀於洛約拉馬利蒙特大學（LMU）影視學院的王穎也曾在學姐劇組擔任場記，後來才發現原來在片場盯著監視器的人就是一位親密協調員，「那部戲裡有兩個演員接吻的場景，而且吻得很激烈，所以需要親密協調員在場。」

她想起以前在上海視覺藝術學院讀本科時，在導演一部作業短片時未處理好，留下了永久的遺憾。「當時我清場了，演員也都穿著衣服，但是事後我覺得我沒有做好。因為我沒有提前設計動作，完全讓演員自由發揮，也沒有採取保護措施，導致他們有一些不適的接觸。拍的過程中演員的情緒就不是很高，她肯定很崩潰，但我是拍完之後才隱隱意識到。」她說，「如果當時有親密協調員在旁邊的話，可能會很不一樣。」

在美國，親密協調員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的存在，Intimacy Directors and Coordinators（親密關係指導與協調員）、Theatrical Intimacy Education（親密戲教育）、Intimacy Professionals Association（親密戲專業人士協會）等眾多機構，則提供相應的職業培訓和從業資質認證。

除了溝通編排 也協助「戒斷」追蹤

張咪咪是一位資深的影視從業者，目前在美國經手電影製作，也參與短劇拍攝，她認為親密協調愈來愈成為製片工作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僅就她自己來說，目前就已經與超過30位協調員有過合作。她表示，親密協調員會先對劇本做拆解，提取出親密戲的內容，然後與製片人和導演交流，充分了解拍攝想法和需求後再跟演員溝通。而當所有細節都得到確認，他們還要進行動作設計、鏡頭規畫乃至分鏡繪製、演員訓練等工作。

等到正式開機，親密協調員會在片場監督，確保清場等措施維護環境的安全性，並隨時保持對演員狀態和拍攝進程的留意，一旦有任何不適或違背前期共識，立即叫停。為了保護演員，親密協調員也會使用防護貼、男女專用隱形襯墊等遮擋隱私部位。與此同時，現場也有洗臉巾、牙刷、脫毛儀、口香糖、漱口水等物品，提高演員表演時的舒適度。

甚至即使拍攝結束、劇組殺青以後，親密協調員的職責依然延續。在全球首個親密戲指導的非營利組織Intimacy Directors International（親密戲導演國際組織，以下稱IDI）所制定的工作原則中，還包括了「戒斷」。

所謂戒斷，即透過心理輔導等方式幫助演員從角色情感、關係與處境中抽離，尤其是涉及違背世俗倫理或帶有暴力、強迫、傷害色彩等性質的親密戲時，協調員可能會對演員進行幾個月到幾年的持續追蹤。

溫斯坦案#MeToo催化 日薪上千美元

如此細致而周詳的工作，親密協調員的勞務費用自然不低，一個親密協調員正常的市場價格是一天1000至1500美元，在劇組職員中屬於較高水平。這無疑加重了劇組的預算壓力，但在張咪咪看來是物超所值的：「演員覺得自己被尊重和保護，表演會更自然；導演的話，有一個更專業的人給予更多專業性建議，拍攝的效率也會更高；對於製片來說，相當於幫我們take on了一部分工作。」她說：「這是一個共贏」。

事實上，親密協調員由來已久，最早的雛形可以追溯至2006年的一篇論文。作者托尼亞希娜（Tonia Sina）是一位戲劇演員、導演，多年的舞台經歷深切體會大尺度戲導致的尷尬和困擾，因而在維吉尼亞聯邦大學（VCU）攻讀碩士學位期間便將此作為研究方向。她在論文中創造了「親密編導」（Intimacy Choreographer）的概念，強調「舞台上的性愛場景應當經過精心編排，充分關注演員安全。理想情況下，每個動作都應當由經過專業訓練的編導進行具體的走位設計、指導和排練……必須認識到性欲與性感的區別」。

除了理念，在一些舞台作品中，托尼亞希娜也積極實踐，2016年，她聯合其他人共同創立了IDI。

得益於托尼亞希娜的倡導與帶動，許多同業者都將視線和思考投向親密表演領域。2014年，英國親密行為協調員伊塔奧布萊恩（Ita O’Brien）提出「親密戲準則」，為親密指導制定詳細的執行流程與標準，至今依然被業內視為基礎範本和重要參考。

真正推動這一角色職業化發展的起點，則在2017年名製片人哈維溫斯坦（Harvey Weinstein）被指控涉嫌性騷擾多名女性，後來演變成「#MeToo」社會運動。今日美國報（USA Today）發布的一項聯合調查顯示，受雇於美國電影業的女性有94%都曾經歷過性騷擾或攻擊，包括「被以性方式觸摸」（69%）、「未經同意被展示性照片」（39%）、「強迫做性行為」（21%）和「意外地命令裸體參加試演」（10%）。

因裸戲身心創傷 她們共同的痛

1972年的「巴黎最後探戈」（Last Tango in Paris）中有一幕性侵場景，女主演瑪麗亞史耐特（Maria Schneider）在多年後曝出當時包括劇本、導演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和男主角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都未事先告知她，直到最後一刻自己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處於嚴重的心理創傷中。

2013年，電影「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Blue Is the Warmest Color，又譯「阿黛爾的生活」）一舉拿下了坎城金棕櫚獎，女主角之一的蕾雅瑟杜（Léa Seydoux）後來卻形容電影拍攝過程十分羞辱，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妓女」；「龍后」艾蜜莉亞克拉克（Emilia Clarke）也曾在一次採訪中透露，自己在「權力遊戲」（Game of Thrones）中拍攝裸露戲分時幾近崩潰，經常躲在廁所哭泣。

美國影視圈是在溫斯坦事件之後，才不得不揭開長久以來的遮羞布，重新直面和審視親密戲拍攝的尺度與界限。

2018年，HBO開拍「墮落街傳奇」（The Deuce）第二季——一部講述美國1970年代紐約成人產業和社會萬象的劇集。

女演員艾蜜莉梅德（Emily Meade）劇中飾演一名從明尼蘇達前往紐約追尋夢想的女孩，在設定中，她先是站街謀生，而後成為一位成人片明星，幾乎每一集都有大量的床戲。

由於該劇的男主演曾被指控在拍攝期間行為不端，所以艾蜜莉梅德堅持要求有一位專業指導，為親密戲保駕護航。於是，劇組邀請到了IDI的創始人之一艾麗西亞羅迪思（Alicia Rodis）加入。

由此，親密協調員（Intimacy Coordinator）的崗位正式誕生，該劇也成為首部設置這一工種的影視作品。隨後HBO宣布，未來會在所有涉及裸露或模擬性行為場景的劇集中配備親密協調員。

2019年，Netflix製作劇集「性愛自修室」（Sex Education），也聘用了親密協調員。緊接著，各大電影公司和劇集製作平台都陸續將親密協調納入自己的製片流程中，以至於路透（Reuters）在當年的一篇報導中稱，親密協調員是「好萊塢增長最快的職業」。

2023年，伴隨美國演員工會及廣播電視藝人聯合工會（SAG-AFTRA）發起的好萊塢大罷工，親密協調員被進一步確立為行業規範，親密戲拍攝必須提供親密協調員，並且相關條款要寫進製片合約。

亞洲還須推廣 日韓踏第一步

自美國而始，親密協調員也逐漸擴展至全球，然而對亞洲來說卻依然陌生。在日本，是枝裕和、西川美和等導演都曾呼籲引入該職業，但迄今為止，全日本只有五位獲得認證的親密協調員；南韓直到2023年才由導演林夏妍在自己的劇組完成首次聘用，2025年初權寶藍成為南韓第一位獲得認證的協調員，但據當地媒體報導，她還一直沒有接到相關工作。

來自四川、在香港一家電影公司工作的Lesley表示：「我聽說過一部香港的製作啟用了親密協調員，導演也是香港人，不過他們是從台灣聘請的，畢竟那邊的經驗比較成熟，香港的話，基本沒有本土的親密協調員存在。」

Lesley認為親密戲不只是處理裸露和性愛場面，還包括情感上的親密接觸。她以青春成長電影「日麗」（Aftersun，又譯「曬後假日」）與是枝裕和的「怪物」為例，「『日麗』講父女的相處，雖然完全不涉及兩性之間的sex，但他們還是聘請了親密協調員，防止未成年演員在過程中對成年男性產生模糊的情感；『怪物』牽涉到一點點同性間的愛慕，也要透過親密協調員幫助他們區分自己與角色的性取向。」

不過，王穎和張咪咪都認為，親密協調在中國的普及或許五到十年之內不太可能。田偉廷也認為，親密協調是建立在影視行業標準化、工業化基礎上的，同時需要社會文化觀念發展到一定程度，「中國可能只有整體水平都提高了，才會有這麼一個市場出現。」

（取材自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