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天將降大任於人也，不按牌理出牌

雖寫文章，沒談過橋牌，紙上談兵，難談。西方人愛打橋牌，川普愛吵架，一定沒人願意做他搭檔。既做搭檔，處處要為另一人設想，仿如情侶，好比夫妻，厮厮相守，盡在不言，謂之默契。苟失默契，好聚好散，各奔新歡，總懷著感傷。

筆者因為工作，半生客居澳美，長期的橋牌搭檔有澳洲酒商、波蘭司機、中國教練，隨時掏皮包餵你薄荷糖的貴婦。橋賽無貴賤，憑本事，功夫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澳洲全國大賽，為期三個月，各地橋手打電腦組合相同的牌，以示公允。各俱樂部選出第一名，參加省級大賽。澳洲有七個省，七個第一名是14人，參加全國選拔賽，挑出三對六人，組成國家代表隊。

我的搭檔是名數學老師Y君，橋藝老手。我們隸屬Waverley Club，是維多利亞省最大橋牌俱樂部，會員數百，比賽動輒數十桌。維省人文薈萃，省會墨爾本。我倆叫牌採澳洲人慣用的美國標準制，輔以特約叫品。(註1)

兩個月下來，成績一直領先，最後拿到俱樂部第一。一個星期天，我們代表Waverley Club，班師墨爾本，與20多對各俱樂部代表鏖戰一整天，打五回合爭奪維省冠軍。澳洲國家隊常見維省代表，還沒有過東方面孔。

第一回合終了，我們分數最高，接連二、三、四回合都領先。天色既暗，冠軍在望，別隊紛紛來寒暄。晚飯時，Y君面色凝重，我給他打氣，只剩最後一個回合，要加油。不料他說，「打牌是趣味，不要因為名利失去趣味。」老橋手了，幹嘛口出告誡？他問，「下午那兩付牌，為什麼不試探滿貫？」我恍然大悟，那兩付牌他本可大顯身手，我卻在叫牌時忍住煞車了。「這兩付牌本該向上衝，但我們領先，不值得冒險，要持泰保盈，拿下維省冠軍，進軍全國選拔賽。」他說，「不要只想冠軍。」我說，「這是戰略，忍著點。」

飯後我及早上牌桌，沉澱心情，迎接最後回合，Y君最後一刻入座。前幾付牌平安無事，我們繼續領先，盼望就這樣趕快結束比賽。這時我拿到付牌，牌型6-3-2-2，六張黑桃組帶A，J，全手13大點，具開叫牌力。若由我開叫，當然一黑桃，同伴如示弱，我就叫二黑桃結束叫品。同伴如示強，我們就打四黑桃或三無王成局合約，勝負總歸一墩牌，在負100分或正620分之間，以我們積分領先之高，吸收成敗綽綽有餘。

但這牌不是我先叫，是由Y君開叫。他叫出一梅花，特約人為叫，可能梅花牌組，或缺高花組的短門梅花，也可能強牌，總之一梅花是迫叫。我持開牌力，黑桃強，便按規定跳二黑桃2S，敵方pass。看來這付牌最佳合約是4S，也許3NT，由Y君再叫時決定。

不料見我回叫跳2S，Y君的再叫一跳三級，4NT，Blackwood黑木特約，詢問我有幾個ace，是否有關鍵張黑桃K。他以跳叫緊跟我的跳回，擺明極強牌力，至少兩張ace，可能外加黑桃K和副牌K，Q。4NT是人為叫，沒說明牌型，我估計，他若支持我打黑桃滿貫，必有四張黑桃，或是連張大牌組，總之4NT是衝上滿貫前的叫品。他的腎上腺已在分泌。(註2)

我腦海像夏夜快速閃電，這付牌勝負極大，目前我們有身價vulnerable，做成滿貫至少獲得1400分，非常誘人。但也可能失敗，如果下家有一張ace及黑桃king，必定賭倍滿貫，輸一墩他們得200分，兩墩500，勝負來回相差2000分，我們領先一整天的局面，可能最後被這付牌破壞，到那時後悔莫及。大會選擇這付牌，莫非在最後關頭測試領先者嗎，天將降大任於人嗎？

設想居二三位者，巴不得在比賽最後遇到大牌，打亂局勢，拉下第一的我們。當下思路既通，定位不難，我絕不隨雞起舞，絕不開門揖盜。我們不需要滿貫高分，我們要第一。想到晚飯的Y君，令人心寒。他這4NT叫品不算錯，但祈望他也看破局勢，不要因冒險搶高分而失手。牌桌上不能開口，但默契，默契在哪兒？我一陣寒顫，頓覺孤單感。

對Y君 4NT的制式回答本該是五方塊，我若真叫5D，曾經滄海難為水，他不會甘心只叫五黑桃，誰知道他會怎麼衝，到時候我怎麼辦？

情急智生，我叫出pass，把停損點卡在Y君的4NT，使大家無法再叫牌。

叫pass的理論基礎是，我們已知兩手至少三張ace，許多K、Q。若上6S或6NT，成敗機率50-50，看關鍵張黑桃K長在誰家。而4NT成功機率最高，我的長串A、J黑桃組該是保障。何況4NT由Y君主打，我上家攻牌，穿越到Y君強牌手裡，立即有撿一墩的便宜。所以把叫牌以pass停在4NT是高招，符合持泰保盈，大局化小的原則。維省冠軍在望，我可管不了他的腎上腺。上帝造人安排這腺體，也是給人緊急煞車，不是讓蝴蝶在玻璃窗上拍翅膀。當前牌局緊繃，該出現個挨罵，但是成功的偉人。

叫pass的理論基礎是，我們已知兩手至少三張ace，許多K、Q。若上6S或6NT，成敗機率50-50，看關鍵張黑桃k長在誰家。而4NT成功機率最高，我的長串 A，J 黑桃組似可保障。何況4NT由Y君主打，我上家攻牌，穿越到Y君強牌手裡，立即有撿一墩的便宜。所以用pass把叫牌停在4NT是高招，符合持泰保盈，大局化小的戰略。維省冠軍在握，我可管不了他的腎上腺。上帝造人安排這腺體不只猛衝，也是緊急煞車，免讓蝴蝶在玻璃窗上拍翅膀。我看穿當前牌局緊繃，該冒出個挨罵，但是成功的偉人。

這pass讓三家一愣。下家是名高大澳洲女士，遇到過，很難對付，不記得代表哪個俱樂部。她冷靜問我，Y君4NT什麼意思，我回答黑木問ace。她扭頭問Y君，我pass什麼意思，Y君答不出來，坐立不安說，「他同意打4NT」。聽到Y君似回答，實未答，這女士立刻舉手高叫「director」，比賽主導人兼裁判。

誰知，說時遲那時快，Y君突然把牌往桌上一摔，「這樣叫牌不要打了。」13張牌從桌面滑過，雪花般飄在地上，有幾張翻過面，露出ace。全場目光集中過來，看喜宴上怎麼會有人掀桌子。我和Y君忙起身，滿地拾牌。

裁判過來，先核對四家牌，再查看叫牌經過，說這付牌露光，不能打，判定我們輸，外加兩墩罰分。他說，最後的處罰要由裁判共同會商。我明白他的考量，我們這桌還沒打牌就判對方得高分，對其他桌選手不公平，所以需要平衡所有選手，但是帳都算在鬧事者身上。我們的處罰會上達天穹，天哪。

接下來幾付牌風平浪靜。電腦公布五回合總成績，我們由第一位猛降到第四名，失去競爭全國代表資格，我們沒得抗議。

我倆默默走向停車場，Y君打開他的車門說，「再見」。我說，「再見。希望你在課堂上，別對學生發脾氣。」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今天這場牌，不是雙雄爭霸的修昔底德陷阱，是自毀長城的金德伯格陷阱。(註3，4，5)

獨自開車，冷靜檢討，什麼原因促使Y君摔牌？在冠軍到手時砸壞局面？我很快得到結論，不能由他一人負責。原因百分比可拆為40-30-30，40%無疑是Y君的DNA，或腎上腺，沒有管控好他的性格 (或個性，情緒，脾氣)。

30%該是那位深沉的澳洲女士，她看穿今天五局，最令她頭痛的無疑是領先的Waverley Club兩名代表，現在這兩人栽到她桌上，正中下懷。她找縫隙，抓住兩人叫牌矛盾，也就是我回答她，Y君的4NT是詢問我手中ace，而Y君無法明確回答她，我為何pass。換了別人也許不致發難，這女士卻精明地舉手高叫裁判，企圖找出萬一的機會，雞蛋裡的骨頭。縱使她沒嚇倒我，卻沒想到觸使Y君動怒摔牌，於是萬一的機會真的降臨手中，可想見她必定芳心大悅。

另外30%怪我自己。我深知Y君的個性，卻沒在來得及補救時補救。Y君晚飯所說，「下午那兩付牌，為什麼不試探滿貫？」真的，為什麼不讓他去試滿貫？就因為我們大幅領先，不要冒險取分嗎？大局是拿第一，不是拿高分，戰略當然沒錯，錯在沒有顧及更大的局面，那就是，下午如果讓Y君打滿貫取分 (或失分)，他的腎上腺就不致刺激他在晚上表演摔牌。諸葛亮偉大，劉備死前，看穿大勢，劉備死後，侍奉後主。諸葛亮字孔明，說明他洞燭機先。如果今天是諸葛亮和Y君搭檔上牌桌，不用猜誰是維省冠軍，敢說可能選上澳洲國手。歷史上，老天把大任給了諸葛亮，不是我。唉，後悔總在事發後。

回到家妻問結果，我據實相告，她的評論簡短中肯，「你們滿丟臉的。」曾有人問她，為何不學橋牌，夫妻檔出賽多令人羨慕，妻的回答總是，「我要保持美好平靜的生活。」30年代美國有對夫妻在牌桌上起爭執，被毆的妻子衝進臥室，拿出槍當眾斃了丈夫。(註6)

我敬佩的岳父何凡曾說，「不按牌理出牌」。他不打任何牌，但是相信一個道理，非常時期要有非常作為，非常作為要具非常慧眼。岳父並非鼓勵不按規矩辦事，「創造歷史的偉人若按部就班行事，世間可能沒有那麼多豐功偉蹟。人若按照牌理出牌才結婚，可能一輩子打光棍。夫妻要等萬事齊備才要孩子，可能永遠遇不上適當時機。歷史上最偉大的嬰兒是在父母逃亡途中，旅店沒有客房，誕生在馬槽裡的，可說是生產最不適當的時機。」(註7)

如果把岳父哲理換成打橋牌，「不按牌理出牌」可說是超乎牌理的牌理，更見智慧。但這「超牌理」卻使他女婿錯失了爭取澳洲代表隊資格。

丟臉事件以後，我照常去Waverley Club打牌，但沒見過Y君。我希望他只是換了俱樂部，仍在打牌。年事漸老，我不去俱樂部打牌了，嫌空氣不流通。有次在美國俱樂部，目睹一名老者中風倒地。次周，俱樂部在開賽前，要求大家先為他默哀，然後照常打牌、喝咖啡、吃三明治。

消息傳來，AI大咖NVIDIA來台灣投資，研發人工智慧。我對電腦打牌燃起希望，與腎上腺無關。（註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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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打橋牌有兩段過程，先「叫牌」，依牌力叫到最高分數的合約，然後進行「打牌」，完成合約得分。這過程在敵對方來說就是攻牌，擊破合約，使主打者失分，他們得分。

叫打之間，依循搭檔的制度，也可能臨陣改變，這時需靠默契領會。敵方有權詢問叫牌和打牌的含意，必須由搭檔回答，避免藉回答傳遞情報。如果不滿意回答，可以呼請裁判仲裁，決定是否處罰。

美國標準制Standard America由英國艾柯制Acol與美國高倫制Goren演變形成，崇尚叫品自然。相對的是人為叫牌，例如義大利制，美國華人創立的精準制Precision，以及各式特約叫品。

註2，腎上腺位於脯乳類動物的兩顆腎上方，受大腦反應環境而催生激素，決定應該奮戰，還是逃避。

註3，「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語出清孔尚任詞曲，比喻時局起落。

註4，「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 Trap)，為古希臘政治哲學家修昔底德名言，大國受新興強國勢逼，兩者終必一戰，彷彿雙雄落入陷阱搏鬥。

註5，「金德伯格陷阱」(Kindleberger Trap)，近代美國經濟學家金德伯格思想，大國領導世界無方，必導致自毀長城，彷彿自我落入陷阱身亡。

註6，指1931年轟動美國的本奈特謀殺案 (Bennet Murder)。堪薩斯市兩對朋友打橋牌，其中本奈特夫婦因為叫牌和主打起爭執，妻子罵丈夫髒話，丈夫狠揍妻子，並威脅離家分居。妻子進屋拿槍，當眾擊斃丈夫。警察到達時，妻子在伏屍痛哭。兩年後判決，本奈特太太無罪，理由是自衛，丈夫痛毆以及威脅分手。但誰是誰非，社會討論多年。本奈特太太沒有再嫁，活到91歲。

橋藝界對造成爭執的那付牌4S合約，正反意見都有，甚至被用來作為法庭上雙方律師攻防依據。一派說，本奈特不該用合法的假叫(psychic bid，或稱詐叫)，騙過太太和敵方，這說法認為本奈特太太動怒有理。也有一派認為本奈特假叫，技巧頗有可取。那段時期，4S被戲稱「死亡合約」。基本上，單純而論，四黑桃是個好的高位階合約，令對方在擁有長串牌組時，難於決定是否要在五線上做犧牲叫 (犧牲打)。

註7，何凡為筆名，本名夏承楹(1910-2003)，國語日報社長、發行人，撰寫聯合報「玻璃墊上」專欄30餘年，導發社會，引進觀念。「不按牌理出牌」是他主編「文星」雜誌的發刊詞，寫於民國46年，源自西方文章，有旁觀者在牌局終了時，批評獲勝者不按牌理出牌，才僥倖獲勝。

註8，今年5月19日，NVIDIA的CEO黃仁勳在台灣宣布，將在台北的北士科地段設立NVIDIA台北總部。

(6/21/2025 川普轟炸伊朗核子設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