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藝／藝術 烏克蘭的秘密武器

俄烏戰爭開打逾兩年，正當戰事陷入膠著，烏克蘭苦候外援之際，參、眾兩院通過的援外法案，算是為烏國打了一劑強心針。除了殺戮戰場上的軍事裝備之外，「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記者胡莎斯卡(Anna Husarska)日前以「烏克蘭的秘密武器：藝術」為題，介紹烏克蘭知名雕塑家米哈伊爾·雷瓦(Mikhail Reva)，報導他在俄國入侵烏克蘭後，開始以另一種方式：抗議藝術，讓世人關注這場戰爭的殘酷。

雷瓦雕塑 展現戰爭殘酷

雷瓦曾說，藝術是凝固時間的工具，他必須為這場悲劇創作紀念作品。2022年2月24日，當俄羅斯對烏克蘭發動攻擊時，雷瓦正在中部靠近前線的城市第聶伯羅(Dnipro)製作一座噴泉；他以創作公共藝術而聞名，這些尺寸超大、充滿童趣的作品，遍布烏克蘭各地的公園廣場，並散見於他南部的家鄉奧德薩(Odessa)。

但戰爭改變了這一切，「洛杉磯時報」(Los Angles Times)報導，這位63歲的雕塑家開始戴上焊工面具，遮住他和藹的面容，工作台上擺著一些暗黑的素材：鋸齒狀的導彈碎片、凹陷的彈殼、扭曲的大塊彈片，隨時都可組成高聳、具魔力般的作品，反映出一個被顛覆的世界。雷瓦表示，對他來說，就像是在拼一幅巨大的拼圖，一幅由恐怖與混亂組成的拼圖；這也是戰爭下烏克蘭人民的生活，「看看我們的生活變成了什麼樣子」。

不論是在他位於黑海之濱像洞穴般的工作室，或是在奧德薩市中心的工作室兼展示空間，戰爭彷彿近在眼前。在某個角落，一個猙獰的龍形雕塑是用俄羅斯軍車的殘破車頂拼成的；另一處，一隻巨大的貓頭鷹翅膀是用畸形的迫擊砲尾翼變出來的。而另一件作品中的金屬星芒，象徵的是一場爆炸，但標題為「花開」(Blossom)，蒼涼地提醒人們，戰爭的暴力可以荒誕地呼應自然之美。

彈殼殘骸 成了創作素材

2022年，雷瓦的鄉間別墅被俄羅斯導彈擊中受損，讓他萌生了將這座「廢墟」重新用於藝術創作的念頭。當時雷瓦人在基輔郊區的布查(Bucha)，俄軍撤退後，那裡發生了戰爭中第一波令人震驚的暴行。調查人員記錄下當年2月俄羅斯入侵之初，占領烏克蘭首都附近城鎮長達一個月期間，對數百名平民施行的殺戮、酷刑與性侵。雷瓦說，當得知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時，他甚至都不知該如何表達心中的震驚與憤怒；他想若是言語難以形容，一定還有其他的方法。

當雷瓦回到奧德薩附近的海濱度假勝地扎托卡(Zatoka)時，一位鄰居從他們已被炸毀的別墅附近，收集了些廢彈殼與殘骸碎片交給了他，讓雷瓦突然意識找到了新的創作媒材。他說，對他來說，現在所使用的這些戰爭廢棄物，都是「寶藏」。據雷瓦估計，他已利用了約2噸的武器殘餘和俄羅斯無人機，以及導彈襲擊城鎮時留下的殘骸。在烏克蘭軍方的安排下，這些危險的戰爭殘骸被安全地進行了再利用，成為雷瓦的創作素材。

就像小說家描述筆下的人物，彷彿有了自己的生命，據雷瓦的說法，他的戰時藝術(wartime art)更多的是來自瞬間的靈光乍現，而非精心設想的計畫。剛開始他是把這些碎片分層放置，然後慢慢發現它們可以呈現的形狀，例如那隻巨型貓頭鷹的眼睛和尖喙，幾乎都是偶然的產物。

透過作品 加入抗俄行列

在他的創作中，雷瓦傳遞著憤怒，就像他的焊槍飛濺的火花般熾熱。正如雷瓦所說，他透過自己的作品加入了抵抗俄軍的行列。雷瓦先是用墨水與顏料在紙上吶喊，後來又把這些武器殘骸焊接成巨大的金屬雕塑。他製作了一隻高達12英尺的俄羅斯熊，名為「戰爭野獸摩洛」(Moloch, the Beast of War，譯註：摩洛是古代中東地區迦南人所崇奉的神靈，信徒以兒童為犧牲向他獻祭)；熊象徵俄羅斯，雷瓦說，所有人都是某個人與他變態野心的人質，他指的是普亭。此外，雷瓦將收集的廢彈殼製成一個重達1200磅的俄羅斯嵌套娃娃，名為「俄羅斯紀念品」(Russian Souvenir)。

在俄羅斯全面入侵兩年餘，戰爭仍是雷瓦創作一條源源不絕的補給線，像是海上永不止息的浪潮，翻騰沖刷出新的漂浮廢棄物。奧德薩是座優雅的帝國古都，有「黑海明珠」(jewel of the Black Sea)之稱，某種程度上因此免於直接遭到攻擊，但這種情況後來也發生了變化。

去年7月，就在俄羅斯退出國際支持、允許烏克蘭重要穀物行經黑海的倡議之後，奧德薩巴洛克風格的市中心、也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指定的瀕危遺址，首次遭到俄羅斯導彈襲擊。持續不斷的轟炸摧毀了博物館、別墅與古老的科學家之家(House of Scientists)等歷史建築；科學家之家位於一座19世紀的宮殿中，曾屬於俄羅斯貴族托爾斯泰(Tolstoy)家族。雷瓦在九樓的公寓目睹了奧德薩最古老、最大的天主教主教座堂(Cathedral of the Transfiguration)一夕之間灰飛煙滅。

古都被毀 激起居民憤怒

最近的一次彈雨，來自艦對岸導彈、無人機與巡航導彈，激起了當地居民對俄羅斯侵略者的憤怒。市長特克哈諾夫(Gennadiy Trukhanov)在戰爭前被認為是莫斯科的堅定支持者，也發布了一段影片抨擊克里姆林宮，怒斥「如果你們知道奧德薩有多恨你們就好了，你們一定不瞭解奧德薩人，你們不會擊垮我們，只會讓我們更加憤怒」。

奧德薩在18世紀被俄羅斯女皇凱瑟琳大帝打造為一座國際港，與帝國歷史有著錯綜複雜的聯結，尤其是在30多年前蘇聯解體、烏克蘭獨立後，城市入口的古典主義建築地標「波坦金階梯」(Potemkin Stairs)附近有座氣勢恢宏的凱瑟琳雕像，直到2022年底才被烏克蘭當局拆除。

雷瓦也承認自己是俄羅斯世界的產物。他出生於1960年，當時烏克蘭還是蘇聯成員國之一，他是克里米亞半島人，而該地區在近十年前被普亭強占併吞。他在聖彼得堡的一所菁英藝術學校度過了成長歲月，但他希望永遠不要再見到這座城市。

曾經親俄 期待普亭改革

雷瓦的職業生涯始於一些來自政府委託的藝術創作，現在他認為這些作品虛假而缺乏靈魂。20多年前，在與克里姆林宮友好的烏克蘭政府授意下，他製作了一個銀質小日晷，將其贈送給普亭，據說一直被放在普亭的辦公桌上；當時許多西方人士認為普亭是個可期待的改革派。

和他那一代的許多奧德薩人一樣，雷瓦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俄語。他說，改用烏克蘭語對年輕人來說更容易，因為烏克蘭大部分地區都鼓勵改用烏克蘭語。雷瓦自豪地表示，他已成年的女兒住在基輔、也是位藝術家，現在父女幾乎只用烏克蘭語交談。

雷瓦指出，在這場戰爭中，幾乎沒有一個家庭倖免於難，他的作品汲取了每個人的悲傷。俄羅斯入侵後不久，他就將年邁的母親瓦倫蒂娜(Valentina)送出國，以確保安全；但她在89歲去世前身體急遽衰退，他將這歸咎於被迫離鄉背井所帶來的憂傷與壓力。他說，當他注視著母親的雙眼，彷彿看到那個在二次大戰中存活下來小女孩的恐懼。這場戰爭奪走了雷瓦最寶貴的東西，他說，如果母親能留在奧德薩，或許她今天還活著。

雷瓦與奧德薩的淵源來自於家庭，特別是他對母親和船長父親的回憶；他說，是父親教會他眺望神秘的地平線。他認為自己的祖先是猶太人、希臘人與克里米亞韃靼人的混合體，彷彿是這座有著豐富傳統城市的縮影；他說，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像奧德薩這樣，而這座城市也早已接納了他。遊客與當地人都喜愛與他取材於當地傳說的知名作品自拍，在一條大街上，人們爭相坐在一把特大號的椅子上；這是雷瓦向前蘇聯時期由兩位奧德薩作家所撰寫的諷刺小說致敬，書中描述了人們為搶得藏在餐廳椅子中的珠寶，而展開赤裸裸地爭奪戰。

烏人精神 黑暗時刻生輝

雷瓦另一個在和平時期備受喜愛的裝置藝術是座大型、華麗的門框，仿照奧德薩一座古老宅邸的門框設計而成。如今，這座豎立於黑海之濱的門框，被賦予了具威脅性的意義：俄羅斯軍艦從海上向這座城市發射導彈。

雷瓦說，他相信奧德薩獨有的樂天、冷嘲與具魅力的靈魂，會在戰爭中倖存下來；而他有時也會想，自己是否還能回到所謂的浪漫主義與樂觀主義的早期作品中。他已開始考慮在布查等地設計大型紀念碑，他說，他不是一個喜歡「鑄劍為犁」的人，也許有一天他會這麼做，但不是現在。

雷瓦目前正在為2024威尼斯雙年展準備一件巨型雕塑作品，金屬製成的黑框眼鏡上密密嵌著子彈殼及以彈頭製成的花朵，鏡架上則是累累彈孔。胡莎斯卡表示，雷瓦的作品就像烏克蘭人的精神一樣，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也能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