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美的歷程》書摘 李澤厚談感傷文學

作為近代社會新因素的下層市民文藝和上層浪漫思潮,在明末發展到極致後,遭受了本不應有的挫折。歷史的行程遠非直線,而略一彎曲卻可以是百十年。李自成的失敗帶來了滿清帝國的建立,落後的少數民族總是更易接受和強制推行保守、反動的經濟、政治、文化政策。資本主義因素在清初被全面打了下去,在那幾位所謂「雄才大略」的君主的漫長統治時期,鞏固傳統小農經濟、壓抑商品生產、全面閉關自守的儒家正統理論,成了明確的國家指導思想。從社會氛圍、思想狀貌、觀念心理到文藝各個領域,都相當清楚地反射出這種倒退性的嚴重變易。與明代那種突破傳統的解放潮流相反,清代盛極一時的是全面的復古主義、禁欲主義、偽古典主義。從文體到內容,從題材到主題,都如此。作為明代新文藝思潮基礎的市民文藝不但再沒發展,而且還突然萎縮,上層浪漫主義則一變而為感傷文學。《桃花扇》、《長生殿》和《聊齋誌異》則是這一變易的重要傑作。
從文學角度看,《桃花扇》在構造劇情、安排場景、塑造人物、反映生活的深廣度方面,以及在文學語言上,都達到極高水平。雖以男女主人翁的愛情故事為線索,它的主要內容和意義明顯並不在此。沉浸在整個劇本中的,是一種極為濃厚的家國興亡的悲痛感傷。所以在當時演出時,就有「笙歌靡麗之中,或有掩袂獨坐者,則故臣遺老也;燈炧酒闌,唏噓而散」(〈桃花扇本末〉)的記述。但它又並不停留在家國悲痛中,而是通過一姓的興衰、朝代的改易,透露出對整個人生的空幻之感。這種人生空幻感,我們並不陌生,在第八章講蘇軾時便已強調說明過。但後來或由於抵抗少數民族的入侵(如南宋的陸游、辛棄疾),或由於處於展望春天到來的憧憬時代(如上述的明代浪漫思潮),它們沒有得到充分發展。只有當歷史發展受到嚴重挫折,或處於本已看到的希望頃刻破滅的時期,例如在元代和清初,這種人生空幻感由於有了巨大而實在的社會內容(民族的失敗、家國的毀滅),而獲得真正深刻的價值和沉重的意義。《桃花扇》便是這種文藝的標本。作為全劇結尾的一套哀江南是它的主題所在:
〔哀江南〕〔北新水令〕山松野草帶花桃,猛抬頭,秣陵重到。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村郭蕭條,城對著夕陽道。
〔駐馬聽〕野火頻燒,護墓長揪多半焦;山羊群飽,守陵阿監幾時逃?鴿翎蝠類滿堂拋,枯枝敗葉當階罩;誰祭掃?牧兒打碎龍碑帽。
……
〔沽美酒〕你記得跨青溪半里橋,舊紅板沒一條。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
〔太平令〕行到那舊院門,何用輕敲,也不怕小犬哰哰。無非是枯井頹巢,不過些磚苔砌草。手種的花條柳梢,盡意兒采樵。這黑灰,是誰家廚灶?
〔離亭宴帶歇指煞〕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栖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這固然是家國大恨,也正是人生悲傷。滄海桑田,如同幻夢;朱樓玉宇,瓦礫頹場。前景何在?人生的意義和目標是什麼?一切都是沒有答案的渺茫,也不可能找到答案。於是最後歸結於隱逸漁樵,寄託於山水花鳥……。
與《桃花扇》基本同時的《長生殿》的祕密,也在這裡。關於《長生殿》的主題,一直有分歧和爭議。例如楊、李愛情說,家國興亡說,反清意識說等等。其實,這些都不是《長》劇客觀主題所在。《長生殿》的基本情調,它給予人們的審美效果,仍然是上述那種人生空幻感。儘管外表不一定有意識地要把它凸現出來,但它作為一種客觀思潮和時代情感,相當濃厚地滲透在劇本之中,成為它的基本音調。
(節錄自三民書局出版的「美的歷程」,購書資訊:https://sanmin.com.tw/Product/index/006724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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