娛樂／蒼鷺與少年 老友與人生

「這比我們之前的合作可怕多了呢！」「是啊，我以為不可能完成了」，這是今年奧斯卡頒獎典禮上，「蒼鷺與少年」（The Boy and the Heron，又譯「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獲得最佳動畫長片後，大銀幕播放監製鈴木敏夫與導演宮崎駿的對話。

在開啟這部作品之前，宮崎駿曾高調召開記者會宣布退休，結果沒多久，他就拿了新的企畫給鈴木敏夫，表示自己要拍新作。鈴木敏夫一開始是拒絕的，但看到老夥伴一臉「我就是想做」的表情，還是決定陪他再走一回。

「蒼鷺與少年」製作長達七年，宮崎駿坦言，「完成後，只剩下身心疲憊的自己。」這部電影一直相當神祕，無論是先前在國際影展亮相，或是在日本上映，宮崎駿都堅持「零宣傳」，他本人沒有出席任何關於電影的公開活動，也希望觀眾不帶預期、純粹地進入他的電影夢境。

童年自白 獻給母親與摯友

「蒼鷺與少年」是宮崎駿繼「神隱少女」（Spirited Away，又譯「千與千尋」）後二封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的作品，講述主角母親葬身火海後，隨父親與繼母組成新家庭，深陷悲傷的他陰鬱孤僻，一次意外，跟著一隻會說話的蒼鷺闖入神祕塔樓，進入了奇幻的「生與死的世界」冒險。

原本已宣告退休的宮崎駿，時隔多年再度提起畫筆，自稱「做好在製作這部電影中死去的準備」，他將自己的親身經歷投射在主角身上，濃縮了自己83歲人生的經歷與感悟，這部片被視為「宮崎駿的人生電影」，鈴木敏夫受訪中表示：「這可以說是導演本人童年的自白。」

電影設定在二戰期間，主角喪母後寄人籬下，透過過分禮貌的行為，掩飾自己不想多說一個字的無措疏離感。在他多部作品中，不快樂的童年回憶和缺失的母愛，奠定了宮崎駿一生創作的底色，他一直用各式各樣的奇幻異想世界療癒自己的童年，而他的動畫裡總有一個不顧一切的熱烈擁抱。

亡母在宮崎駿心中占有很重的分量，作品裡的許多女性角色都以母親為原型。1986年「天空之城」 裡的少女希達（Sheeta）和婆婆朵拉（Dola）是母親的一兩面；1988年「龍貓」中與病魔鬥爭的媽媽；2009年「崖上的波妞」（又譯「懸崖上的金魚姬」）裡「向日葵之家」的婆婆；2004年「霍爾的移動城堡」的蘇菲（Sophie Hatter）都有母親的影子。這一次，異世界中，屢屢解除危機的「火美」（Lady Himi）同樣是媽媽的化身。

鈴木敏夫所寫的吉卜力相關著作中曾記下這樣的場景——宮崎駿說：「鈴木，我一定會死在73歲的，因為我媽就是73歲時走的，等我死了，就能在那個世界見到她了。到時我該先跟她說些什麼呢？」書中寫道，「宮崎先生沒在開玩笑，他是那種會認真思考這些問題的人。當時他已經66歲了，也許是想提前做好迎接死亡的心理準備，只是他想得太深，以至於陷入了低潮。」

除了自己和母親，宮崎駿在動畫裡也將多位摯友化作一個個鮮活的卡通形象，片中的蒼鷺象徵著鈴木敏夫，身為比主角更理性的蒼鷺，外表看似狡猾危險，但其實內心笨拙與赤誠，是引領和陪伴主角牧眞人冒險之旅的重要夥伴。

在電影製作的七年之中，和宮崎駿與鈴木敏夫一同創立吉卜力工作室的導演高畑勳病逝，對宮崎駿造成了巨大的打擊。「高畑勳是他的老師，也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伙伴，對宮崎駿而言，高畑勳是最重要的人，他的去世對宮崎駿影響很大。」而「蒼鷺與少年」中的「塔樓主人」曾舅公象徵著高畑勳，牧眞人拒絕繼承他的遺志，鈴木敏夫透露這是非常關鍵的場景，這個拒絕對宮崎駿是非常難做的決定，也是在這部片中，宮崎駿終於與高畑勳告別。

雖然感嘆七年的漫長，不過鈴木敏夫表示，「最早我覺得這部電影肯定是要做很長的，心裡預期是要十年，我也想看看，如果花十年做一個電影會做成什麼樣。」他有點悻悻地表示：「結果七年就結束了，還挺短的。」

鈴木敏夫透露，從製作「魔法公主」（又譯「幽靈公主」，1997）開始，便能感受到宮崎駿有些「老了」，繪畫時出現體力和精力跟不上的情況。同時，兩位先生年紀都大了，生活裡常有關於生死的交談，「到了這把年紀，身邊的朋友會漸漸離去，以他們的去世作為契機，我們對生死的話題是經常發生的。」

在電影開始製作前兩年，宮崎駿希望透過這部電影告訴孫子：「爺爺即將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但他給你留下了這部電影。」鈴木敏夫告訴記者，自己6歲的孫子帶著好朋友們到家裡，孩子們看完電影，都覺得看懂了，很快樂。對此，他也感到欣慰。

從未「尊重」對方 但奉陪到底

片中，牧眞人與蒼鷺時常拌嘴、「相愛相殺」，這也恰是宮崎駿與鈴木敏夫相處的日常形態。鈴木敏夫說，「裡面那些台詞，說話的語氣語調，很多都跟我一模一樣。

在鈴木敏夫的書籍記述中，宮崎駿的出場有點「煩人」——40多年前，他要為漫畫雜誌「Animaga」向高畑勳和宮崎駿邀約採訪，當時接過電話的宮崎駿直接要求：「你要給我16頁的版面」，鈴木敏夫事先給更有資歷的高畑勳安排8頁內容，「結果他竟然說非16頁的版面不可，我心想，我這是碰到什麼人了啊！」

而據宮崎駿回憶，他與鈴木敏夫見面的第一印象也是：「怎麼來了個賊頭賊腦的傢伙？」見到宮崎駿本人，鈴木則感嘆，「完美契合我所想像的『創作者』形象，有著克己禁慾的氣質。」

三人一起創立的「吉卜力」名稱是宮崎駿起的，原意指撒哈拉沙漠上吹過的熱風，二戰中義大利軍用偵察機曾以此命名，宮崎駿是眾所周知的飛機迷，以此為工作室命名，象徵吉卜力工作室將「在日本動畫界颳起旋風」。

在1980年代，像吉卜力這樣製作劇場版動畫長片，並且只做原創動畫的工作室，放眼全球也很少見。鈴木敏夫回憶：「工作室剛創立時真是一籌莫展，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如何經營一家公司。」結果40年後，吉卜力成為影響全世界的傳奇。

當「蒼鷺君」被問到如果要為宮崎駿設計一個卡通角色，應該是什麼？鈴木回答：「應該是狐狸吧，因為他真的很狡猾。」

從1984年的宮崎駿成名作「風之谷」開始，鈴木敏夫就參與了11部動畫長片的製作，常有被宮崎駿「綁架」的無奈。宮崎駿的作品隨著時間「愈玩愈大」，創作上不斷精進，成本也愈來愈高，例如2013年的「風起」拿下當年日本的票房冠軍，票房收入達120億日元（7912萬美元），但即便這樣也沒回本。同期吉卜力還製作高畑勳的「輝夜姬物語」，同樣是一部大製作。鈴木敏夫稱這兩部作品花掉的經費足夠製作100多部日本電影了，「這麼大筆的製作費也算是給兩位的退休金吧。」

這次，宮崎駿在奧斯卡頒獎典禮播出的影片中，感謝鈴木敏夫對他的經費支持，鈴木敏夫聽後沉默了三秒，比出了一個略顯無奈的「yeah」。

在鈴木敏夫心目中，「讓他們兩人盡情地製作他們喜愛的作品，這是我始終堅持的中心思想」，至於回本，他表示自己並不在意，「我只知道，宮崎駿和高畑勳都傾注了巨大心血和感情才製作出這樣的作品，我永遠欠他們一個人情，這是我的真心話。」

鈴木敏夫在中國的首映會上分享某次和宮崎駿的對話，「他有天突然跑來我的房間說『我知道了！』我問他知道什麼了，他說，『我知道為什麼我們可以成為朋友了，因為我們一點也不尊重對方！』 」鈴木敏夫吐槽，「宮崎駿導演很任性，跟他合作可麻煩了！」還爆料他總是半夜來電，哪怕是凌晨三點，就為了和鈴木敏夫說他睡不著。

在「蒼鷺與少年」的幕後紀錄片中，觀眾能看到宮崎駿表現出面對創作瓶頸的種種「崩潰」，鈴木敏夫說，那樣的時刻從宮崎駿年輕時就一直在發生，「我不會在他崩潰的時候幫他，創作上的問題，都讓他自己解決。」

他能做的，就是無條件的支持和陪伴，鈴木敏夫也說，「從我碰到宮崎駿就決定要跟他走下去，我們兩個人要一直在一起，一直到一個人去世為止」。

（取材自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