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往/翻讀《對照記》發現祕密 張愛玲是我表姊…

我算是半個張愛玲迷,她的小說散文深得我心,過去半世紀來陸續看了不少。1995年她過世之前,我在台北買了一本她的新書,回來擺了一陣,後來隨意翻讀,居然發現一個天大的秘密:張愛玲原來是我的表姊。
那本集子叫做《對照記》,副題是「看老照相簿」,收集了54張舊照,都是張女士幼時至中年的家庭生活照。張愛玲為這群照片作了些附註,長短不一,那些較長的篇幅自然都是清新可讀的散文,其中不乏作者回憶舊時風光的情懷:「悠長得像永生的童年,相當愉快地度日如年……然後崎嶇的成長期,也漫漫長途,看不見盡頭……,然後時間加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繁弦急管轉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己經遙遙在望」;這些詞句,仍是張愛玲文字的風味。
《對照記》是張愛玲生前最後出版的書藉,文學價值自有專家學者論斷,但給我最大的震撼,卻是無意中發現她的祖母李菊耦女士,竟是我外祖母的姊姊,她倆都是清末名臣李鴻章的女兒。
她祖母、我外婆 均為李鴻章之女
這兩位小姐雖是「相府千金」,她們的婚姻卻都異於尋常;菊耦女士嫁給比她大20來歲的李府幕僚做填房,我外祖母嫁給比她小六歲的小官之子,這在當時都是不可思議的婚配。
從張愛玲書中自述及董守義著《李鴻章傳》的記載,李相國對這兩項婚姻的決定,都屬獨具慧眼,其中尤以大女兒的更具傳奇性。原來張愛玲的祖父名叫張佩綸,少年得志,才學又高,未免目中無人,得罪不少長官同儕。他是個言官,經常奏參大員,連李鴻章都曾被他參過,為此褫去黃馬褂、拔去三眼花翎。這些事蹟,今人曾虛白的父親曾孟樸,也曾在他的《孽海花》小說裡影射過,只是名字改了莊崙樵。
中法戰爭爆發之後,由於張佩綸主戰,忌恨他的人就主張派他去台灣福建沿海督師迎敵,結果一敗塗地,「大雨中頂著一隻銅臉盆逃生」,也被清廷革職充軍。李鴻章卻不念舊惡,不時接濟之外,還把張佩綸弄了回來,在他衙中作幕僚。張佩綸妻室早喪,無意間瞥見東家如花似玉的女兒,又讀到她作的一首七律:「雞籠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一戰何容輕大計,四方從此失邊關」。
菊耦小夫20歲 外婆大外公6歲
這首詩分明指他敗給法軍,讀來自然怵目驚心。李鴻章笑說「小女塗鴉」,安慰之餘還著人暗示他來求親,儘管太太反對,不願「把女兒嫁給一個比她大20來歲的囚犯」,最後他們還是答應了這門親事。
我外祖母的婚姻沒有這般「戲劇性」,卻也有些異乎尋常。《對照記》43頁引述張佩綸全集信札中的一句「任令有子年16」,略言李鴻章十分器重這位姓任的門生知縣,終於結成兒女親家。《對照記》中又說「六姑奶奶(根據大排行)比這16歲的少年大6歲,(出閣時)應是22歲,因為父親寵愛,留在身邊代看公文。」那時李鴻章由於簽訂辛丑和約大遭罵名,躲在天津家中不問政事,也全靠我外婆陪他喝酒吟詩,略解他辛酸的老懷。
我外祖母的姓名我已記不得,外祖父名叫任德和、字子木,我卻記得清清楚楚。在我五、六歲時,曾在外祖蘇州的家中住過一陣,記憶中外公是位四、五十歲的光頭、帶眼鏡、頗嚴肅,好像很少開懷大笑。外婆也是不拘言笑,五十開外白淨之極,雖仍纏足,腳上已穿較為寬長的緞鞋,空隙之處都用棉花紗布填滿,看來略像天足了。外婆腰板筆直,烏亮的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即使在家沒有外人,仍是穿戴整齊規行矩步,舉止間從不失儀,那份優雅那種舒齊,好像隨時準備供人拍照似的。
記得她有一隻黑色小皮箱,打開來全是銀行存摺、支票、圖章、帳簿及大量現款;我和姊姊那年夏天都住在外婆家,每天下午的點心錢,就是由她打開這隻小箱檢取的。她那抽鴉片不成器的大兒子若有用途,也是由大舅母來她房中領取,記憶中總是老太太板著面孔坐在床沿,大舅母站在一旁小心陪話,好一陣子後,老太太才不情不願地打開小箱,取出一疊鈔票交付。
略為懂事後,我也聽我父母講起,外婆個性極強,處事頗有男子氣慨。相府千金自有非常豊富的嫁妝,下嫁任府之後不免偶發小性,有次為了錢財進出與丈夫爭吵,言語之間傷了丈夫的自尊心,外公一怒之下將家產留下一部分自已花銷,其餘的全交妻子掌管,好強的外婆從此挑下家庭重擔,不夠開銷就用私蓄貼補,包括養她不成器長子的一家。我幼時在蘇州目擊的,正是這樣略形悲愴的一幕。
外公對這位「齊大非偶」妻子的感情到底如何,幼年的我無法睽測,但張愛玲的姑姑在《對照記》43頁聲稱的「一輩子嫌她老」一句,想來是有些根據的。外公並未納妾,卻縱情於自己的愛好,其中之一就是江南絲竹,他分明很有音樂才華,揚琴敲奏得極好,我還聽過一張他和朋友合奏的絲竹唱片,是他自己出錢錄製的,當時己屬相當闊綽的行為了。
他更闊的舉止乃是包了一節專車從上海開到蘇州。話說有一次他有急事要從上海回家,趕到火車站時列車己經開走。他當時少年氣盛,言語之間與站長吵了起來,那個上海佬用譏笑的語氣向他反擊:「儂大少爺格能急,為啥勿自家包輛專車開到蘇州去?」外祖父一聽氣上心來,二話不說就包了一架機車一節車廂,把他大少爺一個人開回蘇州,這件韻事還在上海《申報》上登載過呢!
外婆也有一個癖好,就是養貓。她的嫁妝中有四對名種白貓,都是一黃一綠的「金銀眼」,極為難得。結果這四對貓繁殖成60幾隻,都捨不得丟掉或送掉,只好在家闢一特區飼養,雇一傭婦專門照料。記得我七、八歲時,去他們上海湧泉坊的別居玩耍,那座房子的整個三樓都是貓世界,我還被其中一隻抓破了臉,差點傷了眼睛呢。
張愛玲《創世紀》寫外婆這一家
根據《對照記》的敘述,張愛玲的祖父母都能詩善文,夫妻倆除了詩句唱和之外,還以筆名合著武俠小說,也曾出版過一本食譜。我的外婆分明沒她姊姊的文釆,好像並無詩文傳世。
外公既得李相國的青睞,想來才學應該不錯,但他那抽鴉片的兒子曾經偷偷告訴我「儂爹爹肚皮裡格學問,其實還勿及儂格大舅舅。」我們叫外公「爹爹」,叫外婆「奶奶」,算是北方規矩;這位大舅舅的好吃懶做我早就聽聞,印象中除了他那一手好字一嘴菸味外,別的都已淡薄,但當時的我雖然年幼,心中已經覺得這位舅父又在那裡吹牛了。
多少年後當我讀到張愛玲並未寫完的長篇小說《創世紀》時,才恍然發現這篇小說的主線,居然就是我那外婆一家。「赫赫有名的中堂戚寳彜的女兒戚紫薇」,就是我的外婆;中堂的得意門生匡知縣的獨子匡霆谷,就是我的外公;這對老夫婦的獨子全少爺,分明就是我那抽鴉片的大舅舅。全少爺與父親一輩子冤家對頭,因爲他恨老頭用了他母親的錢,而他自己卻是個「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窩囊廢」。全少爺的長女匡瀠珠是這篇小說的女主角,我對這位小姐,也就是對大舅舅的孩子們,就沒有任何印象了。
《創世紀》在1945年抗日戰爭結束前在上海《雜誌》月刊連載了三個月,不知如何張愛玲把它腰斬了。這篇未完成的長篇沒有《傾城之戀》、《半生緣》、《赤地之戀》、《秧歌》那樣出名,但張表姊細描敗落世家的筆觸,卻是信手揮灑卓然成章。大家庭的擺設、器物、服飾、禮儀與習俗,她當然如數家珍,讀來頗有敗落的《紅樓夢》味道,也似白居易《琵琶行》的描述:「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小弦的切切私語與大弦的錯綜複雜,交織到最精彩處,那就是「大珠小珠落玉盤」了。
張愛玲的胞弟張子靜,在姊姊過世之後曾經接受記者訪問,登載在1995年11月22日的香港《明報》上,其中當然談起他的父母。原來張愛玲的父親從無正當職業,僅靠亡母遺產過活;早年的日子相當闊綽,但坐吃山空之餘,家境慢慢變壞,最後貧病而死。他抽鴉片、打嗎啡,還娶了姨太太;張愛玲的母親勸不醒他,只好離婚,協議書上明文規定,張愛玲的生活費和學費全由父親承擔,但她上什麼學校卻要徵求母親的同意。
表姊對她母親的印象分明遠比父親的好。《對照記》中我們知道張愛玲母親從小纏足,但在歐洲滑雪時卻遠勝天足的妹妹。張母自由散漫,在歐洲進美術學校,亦曾在馬來亞僑校教書,與徐悲鴻、蔣碧薇都熟,算是1930年代新女性之一。相比之下,我的母親卻是一位十足的舊女性,未出閣前嬌生慣養,婚後又被夫婿縱容,脾氣不免暴燥些,也從未做過事、出過洋。我父親菸酒不沾亦未納妾,雖因本性木訥而時常吃虧,但畢生循規蹈矩辛勤工作,算是一個難得的好好先生,比起其他嫁入豪門的少奶奶吃盡夫婿的暗虧,我母親的命運算是好多了。
母親最大的憾事,就是父親在某一經濟拮据的時期將她的「大鑽戒」賣掉,那粒鑽有「蠶豆般大」,是她的「好舅舅」李經方先生贈她的結婚禮物。從董著《李鴻章傳》中我後來得知,經方先生是李鴻章的長子,諳俄文,李相國訪俄時他擔任父親的翻譯,後任駐日大使。甲午戰爭中清廷戰敗,派李經方去交割台灣,這個丟臉的差使誰都不願當,73歲的李鴻章還上本代子推辭,但朝廷不允;1895年6月2日,李經方終於在基隆口外與日本辦理交割台灣的手續,我也曾在某一展覽中看過由他簽字條約的正本。
張愛玲中學畢業那年,她母親從國外回來探望,建議女兒出國留學。張愛玲早就心儀她母親的洋化生活,當然喜出望外,可是父親不同意她出國留學,還把她關在家中一間空房內,因此發生張愛玲離家脫逃的「事變」,而這「事變」也間接促成她變為一個自食其力的作家。
離家出走的張愛玲寄居姑姑家中,也在上海考上倫敦大學,但因歐戰爆發不能入學,改入香港大學。這些寄人籬下的心境及遠赴香港的無奈,在她的《傾城之戀》及《沉香屑 •第一爐香》中已經充分流露。張愛玲的學識與才華在港大已經漸露頭角,文科二年級有兩個獎學金被她一人獨得,學費膳宿全免之外,還有希望在畢業後保送牛津攻讀博士。可惜珍珠港事變發生,香港淪陷港大停辦,愛玲只有回到上海聖約翰大學繼續學業,半工半讀的她終因體力不支而輟學,從此賣文為生,1940年代成為上海最紅的女作家,隨之而來的經歷及在文學創作上的成就,當然不必由我在此嘮叨了。
我的求學經歷比起張愛玲來要算順利得多,台大外文系畢業之後,服過兩年兵役就赴美深造。我攻讀的戲劇雖在當時是絕對無人問晉的冷門,我卻申請到遠比理工科優渥的全額獎學金,順利地唸完藝術碩士及博士學位,然後長期在美執教導戲,並又前後11年執掌目前已有64年歷史的科州「莎翁戲劇節」(Colorado Shakespeare Festival),擔任藝術及行政總監。
我的才華名望比起張愛玲來當然不及,但我的本行與她在編劇方面的工作,卻又部分類似。張愛玲的不近人情和厭惡生人是大家都知的僻性,但她假如知道有個表弟從事戲劇工作並略有成就,也許願意與我見面談談,而宋淇、夏志清兩位她較信賴而我也相識的朋友,若是早知我和她的親戚關係,相信也會樂意為我引介的。
信筆寫到這裡,想起張愛玲若是泉下有知,對我這個不材表弟的拙劣文字,不知是搖頭苦笑呢,還是隨手扔進廢紙簍?
(本文作者為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戲劇舞蹈系榮休正教授,也是資深的舞台導演及戲劇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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