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裡煙花（一）

我們一定是犯下什麼罪行，不然怎麼會如此快樂，在這樣的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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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到自己，是因為鏡子太多。

電梯門發亮，可以當鏡子。高中同學聚會，陸曉雯挑了條美拉德半身裙，這麼深的顏色在不鏽鋼鏡面上，也只是模模糊糊一團，怎麼看，都看不清身體的輪廓，好像電梯門隨便拉個什麼人的影子充數，敷衍自己。

進了電梯，沒人，左右兩壁各是一面鏡子。陸曉雯站在中間，有無數個陸曉雯被推出來，剛才找不到的身影，原來藏在這裡。陸曉雯抬手，所有的手跟著動，一時恍惚，不知道哪個才是真身。

電梯門緩緩闔上，有個男人走近。陸曉雯回過神，從鏡子的迷宮中掙出來，伸手去按開門鍵。手忙腳亂，錯按成關門，在男人注視下，電梯門闔上，好像她專等男人過來，當面給個閉門羹。不知道這人心裡怎麼罵，陸曉雯看鏡中無數的自己，現在真有千萬張嘴，也還是說不清。

同學聚會在三樓包間，電梯慢慢晃到三樓，陸曉雯出來，看見男人從樓梯走上來，衝她笑笑，陸曉雯有點尷尬。三樓所有的包間都被一道門隔開，男人搶在陸曉雯前面，替她拉開門。陸曉雯更不好意思，低下頭，對著男人的手說聲「謝謝」。男人手搭在門上，細細白白的不輸女人。

陸曉雯看見男人推開一扇門進去，頓時「李總、李哥」，男男女女的聲音，像熱油鍋裡滑進條鮮魚，濺起劈里啪啦的問候。原來這男人姓李，是個人物。

陸曉雯本來不想參加今天的聚會。不過是上海來的一個同學，據說發展得不錯，班長特意張羅大家接風。陸曉雯和班長雖然都在江城，其實沒什麼來往。班長這次搖人，大概想在上海來的同學面前露個臉，證明自己在江城是一呼百應。

陸曉雯推了一次。班長不依不饒，又找韓慧做說客。韓慧和陸曉雯關係還好，陸曉雯想雖然是充氣氛組，好歹有個伴兒。生完孩子，憋在家裡太久，要透透氣，答應下來。

找到聚會的包間，陸曉雯推門進去，大家照例誇她，什麼凍齡、逆生長。陸曉雯知道是客套，不得不一一回敬。大家認識而不熟，還要硬撐著攀談，最為難受。反不如陌生人，一言不合，可以掏出手機不理不睬。

陸曉雯挨著韓慧坐下，韓慧說還以為你不來了，給你發微信，半天才到。陸曉雯說你當我是無人機，江城巴掌大的地方，居然也堵車。

韓慧開家美容院，自己就是招牌，身材保持得不錯，所以大大方方誇陸曉雯，說好久不見，保持得這麼好，根本看不出你生過孩子。陸曉雯只好說你才是，說你不到三十都有人信。不像我，一坐下，肚子上都有摺疊了。

兩人正互吹，班長說你們別開小會，陸曉雯你遲到了，趕緊敬一杯。陸曉雯站起來，倒滿一杯啤酒，我自罰一杯，一仰頭，喝光。大家叫好。

陸曉雯這麼給面子，班長高興，過來又要給陸曉雯滿上。陸曉雯用手蓋住杯子，說不行，我一杯倒。班長說女人天生三兩酒。陸曉雯說真不行，我胃不好。班長說就一杯嘛，旁邊有人起鬨，寧可胃裡有個洞，感情不能留條縫。陸曉雯盯著班長，一字一句，不能喝，就是不能喝。班長看陸曉雯變臉，說好、好，今天放過你，轉頭去抓其他人。

韓慧去洗手間，半天沒回來，陸曉雯發微信問人呢？韓慧說走廊碰見幾個熟人，正拓客呢。陸曉雯羨慕，到底是有事業的，自己家庭婦女，沒資源，又不肯逢迎陪酒，社會上除了在聚會上充數，半點用處沒有。韓慧一走，陸曉雯更覺得無聊，發微信給韓慧，給自己打個電話。

陸曉雯接了電話，大聲說我好不容易出來，同學多少年都沒見了。孩子一鬧你就找我，你這爸怎麼當的，我這就回去。陸曉雯放下手機，跟大家道歉，說趕緊回家，孩子他爸指不上。班長虛留，客氣一下。陸曉雯說下次盡興。

從飯店出來，風一吹，安逸得很。陸曉雯剛才滿嘴扯謊，只有「好不容易出來」這句是真的，不願意就這麼回家。飯店在江邊，生完孩子後，只是坐車路過，從沒有晚上過來散步，其實從小就喜歡在江邊看夜景。

陸曉雯沿江走動，路過的樹都掛滿LED彩燈，一條條垂下來，風穿過去，滿身在晃，流光溢彩。這些枝椏頗為得意，都忘了樹的本分，來回地變，不知道扮成女人的腰還是頭髮，拿不準主意。旁邊站著的「我在江城等你」的牌子，倒是規規矩矩、安分守己。牌子下面團了一堆女孩，自拍打卡，還有直播、跳舞的。雖然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對著手機的表情、動作卻出奇整齊劃一，好像有什麼線在高處牽扯，這些女孩不過是人形的玩偶。

江水也熱鬧，無數的燈火從岸上一頭扎到水裡，前仆後繼，各種顏色在江水裡攪，紅的、綠的、白的，成了藤椒、毛肚、黃喉，湊齊一盆火鍋。熱氣湧到臉上，陸曉雯活過來，被火鍋氣色浸潤，一切又都有了滋味。路邊有人賣糍粑，是個漂亮女孩，招來不少顧客，沒準是個網紅。陸曉雯聚會沒吃飽，覺出餓了。

陸曉雯排在隊尾，瞅見隊伍頭裡一個男人，有點眼熟，好像是那個姓李的，不在酒樓裡呼風喚雨，跑到對面街上吃糍粑。男人留個側臉給陸曉雯，這側臉給得不大方，統共就半張，被周圍的燈火、煙氣上下其手，傳到陸曉雯這裡，有些模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