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書（一）

1 留名

對從小用慣新曆、年方過半百的何文鈺教授，傳統二十四節氣有感的就兩個：冬至和小雪。

冬至有湯圓加持，小雪呢？對四季如夏的地方，這冰清玉潔的名稱太過遙遠。先秦以降，中國北方黃河流域一帶，農民面向土、背朝天，小雪時，地已休耕，空中飄著雪花，人們貓在家裡，休養一年的辛苦勞作。在北方的農業文明裡，二十四節氣曾經是不可違的自然法則。

何文鈺世界裡的小雪，也有一種不可違的儀式感。那是父親的生日。從懂事開始，家裡年年都慎重其事為父親慶生，終年老是跟朋友聚會或關在書房不見人影的父親，小雪這一天也會保留給家人。年底一拿到明年掛曆，母親總是先用紅筆圈起小雪，因為它不固定落在十一月的哪一天。現在，她手機上設了提醒。如果她忘了，還有誰來為父親過生日呢？

時間過得真快啊！何文鈺闔上筆電，閉上眼睛，感覺到一股熱流往上沖，直沖上喉頭。她忍不住張嘴打了個嗝，喉頭一陣刺激的酸澀。這兩年開始出現胃酸倒流的現象。

她坐直了，打通外勞艾米的手機，交代她晚上做鍋魚湯、炒兩樣父親喜歡又好消化的菜，不要辣、少擺糖。「別管爺爺說什麼，醫生說飲食要清淡。我會去南門市場帶些烤菜、炒年糕什麼的。嗯，我先生來不了，我跟兒子、女兒六點到。」

手機那頭的艾米說：「知道啦，何教授，今天爺爺生日，月曆上紅筆圈的。我已經去過市場，爺爺說要吃奶油蛋糕。」

「奶油蛋糕？好吧、好吧，今天他想吃什麼都可以。」掛手機前，她提醒艾米提早一小時，把那瓶波爾多打開來醒。

印尼來的艾米，在台灣做了多年居家看護，能講國語，人勤快、話不多，但是父親嫌她做飯難吃。父親從小吃慣奶奶做的寧波菜，母親學做江浙菜，逢年過節，桌上擺的一定是父親的家鄉味。

調教居家看護的廚藝，何文鈺沒少出力，雖然她自己家裡長年吃外賣和熟食。江浙菜她會做的東坡肉、醬排骨，沒有一樣是三高的老父能吃的。幸好專賣江浙吃食的南門市場屹立不倒，撫慰著像父親這樣移民的腸胃。

何文鈺一年忙到頭，家庭和事業，還有老父親。哥哥、姊姊兩家人都在國外，母親是她送的終，父親也只有她。

在她成長的歲月裡，那些在報紙副刊和文學雜誌上常見的藝術家，總在家裡出入，她的家就是高雅的藝術沙龍。叔叔、阿姨聊文學電影、劇場舞蹈、建築民俗，什麼東方西方、傳統現代，她聽得雲裡霧裡，卻又激動莫名。

有一回他們聊起台灣無雪，人們冬日遠跋崇山峻嶺，有幸遇見飄雪，便喊著、跳著，手舞足蹈。「雪是什麼樣的，像冰箱裡的霜嗎？」她問。座中一位老詩人，老家在東北，冬天常穿一件深藍棉袍，腳踩黑色功夫鞋，此時悠悠地說：「這雪啊，」抬手到半空中，指尖輕顫如羽，緩緩落到茶几上，「是這樣的。」滿座一時靜寂。她從此記得，雪落是無聲的、是詩意的。還有，老詩人想家。

父親以筆名「半畝」享譽台灣文壇半世紀，在寫實、現代、後現代一波波文學思潮下，敏銳抓住時代脈動，不停自我修正，翻新風格和主題，把原地踏步的同輩遠遠甩在身後。

他生在寧波、長在台北，結交五湖四海各路朋友，朋友的故事成了他鋼筆的墨。小說內容海納百川不拘一處，奇妙地在不同黨派裡都有知音，專研不同文學流派的學者也都有話可說。從青年寫到老年，出版了八部長篇、六部短篇合集，還有閒筆散文，囊括各種文學大獎、終身成就和文藝獎章。談到台灣文學，誰也繞不過半畝。

何文鈺從事當代文學研究，做為「半畝女兒」的這個事實，為她加分不少。她很早就拿到K大中文系教授職等，連任系主任多年，系裡倚重她豐富的人脈資源，文學院院長的位子是早晚的事。

十年前，在父親的七十大壽壽宴上，她起身雙手舉杯，發願要為父親出傳記，學界、文界嘉賓熱烈鼓掌，文學出版社聞訊，紛來洽談授權。她跟父親商量後，選了許一鵬的「大鵬」。許叔叔是父親的多年好友，也是昔日家中常客，他一手創辦的大鵬出版社擁有父親多部書的授權。父親在其他地方出的書，授權期滿也在他那兒重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