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拿破崙(一)
茱迪到哪裡永遠都是一雙輕便的低跟鞋。她拒絕那些看起來更美、更時髦的其他選擇,太窄、太高,站著不動都累。何況她要去那麼多地方,旅遊、工作、掃街、看展、逛書店,有必要時,要能輕快地小跑一段路,避雨或趕車。
所以,當她在這城市一角,從大路拐進小巷,一不小心進了迷宮,轉來轉去找不到跟客戶見面的餐廳時,她不急。踩著石板地,她相信目的地就在附近,而且穿的是像從腳上長出來的輕軟小牛皮休閒鞋,步履輕快穿街走巷,約定時間前,一定有辦法抵達。
茱迪睜開眼睛,愉快又惆悵。最近老做這種夢。人生記憶在倒帶,把她帶回過去時光,健步如飛,興致勃勃。天光在厚重的窗簾布兩邊鑲一道微弱的光,完全看不出幾個小時後轟然焚燒的炙熱。今天醒得早,平淡日子裡,一有什麼事就睡不好。
今天有生日派對,六十九做七十。
她坐起在床沿,默數一到三十。緩起床,這是傑克常提醒她的。腳去床邊找拖鞋,找到一只,還有一只呢?想到夢裡的那雙鞋,低頭看青筋凸顯、瘦骨嶙峋的腳背。她曾有過白潤飽滿不見骨的雙足嗎?失去的不僅是一雙美足,還有優雅有力的步伐,確知方向也有能力抵達的自信。
社區班車每隔兩小時一班,她打算乘十二點的去,兩點半的回來。現在做什麼事都需要多一點時間。早上她已經把衣褲從衣櫥裡取出擱床上,吃過午餐就開始穿戴。苔青色長袖上衣和米色寬腿褲。在梳妝檯前把頭髮梳妥,這兩年不染髮了,半頭銀髮,裸露頭皮的頭頂心。塗防曬霜和粉底液,稀疏的眉毛加幾筆,眼線眼影什麼的就算了,一做細活手就抖。塗了潤唇膏和柿子紅口紅,抿一抿。氣色還過得去,她對鏡裡的茱迪一笑,盪出絲絲水紋。
受日式教育的母親出門都化妝,說是一種對人的禮貌。在她住過的新舊大陸,老太太也都講究儀容,是對自己的不放棄。
穿戴好,檢查皮包裡是不是放了皮夾。上回就忘了帶錢,她又用不慣行動支付。手機、太陽眼鏡、紙巾手帕、一把傘骨很輕的傘、幾顆糖,還有一張蔡律師的名片,後頭寫了自己的姓名、緊急聯絡人電話。
一切準備妥當,還有半個小時。細長玻璃杯泡了碧螺春,是安妮上回拿來的,想必是恕民從蘇州捎回。
這棟近海的高層公寓客廳接陽台,朝向東南,布置了很多綠植吊籃。陽台上多年生的綠櫻九重葛,密密麻麻的花苞白裡透青,一圈柔弱的粉色,清新柔美像女性的初萌。日照強烈,但細雨綿綿的日子更多,空氣裡有種不安分的莽莽野氣。長風裹挾而來的不知是亙古海水的腥鹹,還是另一面蜿蜒起伏山脈的氤氳。
十年前,她在上海靜安的「香宴」精油香氛店生意不鹹不淡,傑克的台商法稅顧問公司面臨拆夥。他們上無老、下無小,決定收攤回台灣養老。夫妻倆向來分工合作,決定了就執行。傑克先搬回台北,借住老友李歐的公寓。
傑克人面廣,熟人推薦的淡水樓盤在半山腰,飽覽山水美景。那時兩人身強體健,每上智能電子秤,測量指數都顯示生理年齡比實際年齡少十歲。想像兩人將來海邊跑步騎車看落日,搭輕軌捷運到台北看演出、會朋友,隨時來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便覺得老去也沒那麼可怕。
她在上海忙著結束工作、處理房產,淡水買房的事由傑克一手操辦。新居裝好,百忙中抽空回來收房,發現公寓格局方正、裝潢雅致,寬敞的櫸木地板客廳和茶室,拉開擋門,派對時雙雙起舞沒問題……但是,觀景陽台只能看到大海的裙邊,期待中瑰麗的海上落日美景,不過是天邊的幾抹胭脂紅。
傑克比她注重養生,留意怎麼吃才健康、怎麼做能延年。緩起床這件事他說過很多次,她總當耳邊風。七年前的冬天,傑克剛過六十三,晚餐後穿一身黑色白條紋愛迪達,出去走路消食。他每日堅持走八千步,卻倒在了下山的小徑。
她見到的傑克,已經蓋上白布,面容青白,額頭磕破了,驚恐地半張著嘴。打電話叫救護車的是一個路人,陳小姐,留了個手機號,打不通。她的傑克身體蜷曲倒臥路邊,像路倒流浪漢,他們在紐約常見的那種。最後時刻,他在想什麼?傑克一定不相信那一刻就是最後,他的理想是活到九十九。
他倒下去的地點荒僻,晚上少人走,如果不是這位陳小姐,可能隔天才會被發現。醫生說心梗的黃金搶救時間只有五分鐘。這位女士,夜裡撞上這樣的路倒,卻堅持陪守到救護人員過來。
她想找到這個好心人,當面致謝。「那條小路只有附近幾個大樓的住戶在走,她說不定也住附近,甚至是我們社區的?」
「這是傑克上輩子有積德啦,其實,」安妮看看她臉色,「其實心梗也算好死,只是,沒交代,沒說再見。」
她聽了眼圈一紅,就要落下淚來。
茱迪跟傑克各有各的事業,財務分開,傑克一撒手,什麼都沒交代。幸好李歐介紹蔡律師,把多個海內外帳戶理出頭緒,儲蓄和投資,保單、房產、貸款,固定轉帳帳目……整理出遺產總額,也從一筆淡水房產和自動轉款約定,找到那個叫救護車的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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