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文章寄白雲（三）

比起絢麗對外表的追求，我太散漫了。若說她不是天仙，也是一隻優雅的孔雀。只是，我依稀感到，她還是太在意自己面頰下方有塊去不掉的淡青色胎記。

絢麗吹著滾燙的麵線，激動地說：「相處的過程中，他故意貶低我，久而久之，我真以為自己不如他。而他對我結婚的承諾，一再拖延。」

「伯母知道吧？」徐媽媽從小培育女兒各種理家能力，萬萬也沒想到，絢麗會卡在婚姻這道牆外頭。

「媽媽覺得我過得並不好。去年中秋節那天回家，心情特別亂，把書房裡的書翻了一遍。見到舊日泛黃的國文課本，記載章老師說的話：『假使沒有碰到真心喜歡的人，女子毋庸結婚。只要經濟獨立，自己一人，也能過得好。』翻到這頁，我哭了，知道自己應該懸崖勒馬，還是媽媽陪我到中壢搬家。」

她滿心後悔說：「之前跟著他，全是為他個人升遷著想。如果我當初留在台北，早就可以全力輔助父母發展家業。」

絢麗薄施脂粉，穿了套頭黑毛衣、灰呢子長褲套裝，我想起第一次日本行，疑惑著，為什麼滿街都是灰撲撲的色調呢？直到最近，看了文獻，才知其實也是被逼無奈。

歷史上，日本人也喜歡紅色，但是紅花染費太高了，艷紅色需要二十斤紅花才能染出。日本天皇為了杜絕奢靡，下令大眾只能用一斤紅花染出的淡紅布。到後來，大家就開始想辦法「退紅」，利用各種樹皮、洋蔥、栗殼，染出不同層次的暗灰黑衣，成就了江戶時代流行的謙遜色澤。

灰色淨雅，但我寧可絢麗重返過去明亮的色調。

回想絢麗，也想起章老師課上精彩的講說，尤其談到陸游〈釵頭鳳‧紅酥手〉時，老師唱辭優美，不僅傳達詩詞的意義，也極力倡導女性追求自由、獨立的思想。

群裡撒滿上傳的照片，迎面而來的是章老師穿著豹紋針織衫、塗著紅色口紅，爛漫優游的模樣，大家讚美有加。我猜，那時老師還沒有被生活壓垮，過得不錯。

接著，同學們依山傍水、孤芳自賞的獨照，一張張像過山車那樣盪來盪去，有人讚嘆：「年輕真好！」也有人自嘲：「土極了！」

5

周六晚間，悼文寫了過半。我問雯雯，能不能提供章老師在學校工作的訊息，我需要剪裁內容。

實際上，畢業後大家失聯許久，多虧她偶然見到章老師在一所藝術大學開短期書法課的布告，遂與老師再度聯繫上。我對她說：「你和老師特別有緣，是你把章老師帶回我們身邊。」

半小時後，雯雯給我語音留言，唏噓不已。如同往常，她總是慢條斯理說話，每一句話都停頓幾次：

「老師比我的媽媽還了解我。當時我和一名男生交往……我們認識沒多久，他就寄封信到學校給我，信上引用唐詩、宋詞。教官看到通篇杏花、桃花等字眼，認為事故重大，通知我父母來學校。媽媽出現後……不分青紅皂白，就扇我一巴掌。章老師嚇壞了，怎麼可以這樣當眾讓孩子下不了台呢？她連忙把憤怒的媽媽拉開，勸導半天。」

這件事，我聞所未聞，如果不是因為要寫悼文，就被埋葬在歷史的黑洞裡。

我問雯雯：「後來怎麼樣？」

雯雯氣憤地說：「信也不是我寫的……跟我有什麼關係？教官怎麼就讀了人家給我的信呢？那一刻，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好在章老師讓我不要衝動。」

她繼續說：「在媽媽的強壓下，我答應讀企業管理，私下仍舊和那位寫信來的男孩保持聯繫。她氣得不給我資助。其實，那幾年父母的生意已經不如從前，爸爸投資的股票大幅縮水……媽媽的鋼鐵生意也不理想，兩人為錢吵得不可開交……原本住在能看到影星胡茵夢的仁愛路豪宅大樓，被迫搬到永和小社區。我樂得跟妹妹說：可以經常喝豆漿。」

雯雯聲音有些顫抖，彷彿打開時光魔盒，被那飄出的濃煙，嗆得喉嚨沙啞：

「我每天回家要……面對父母角力廝殺的火爆場面。有次親眼目睹，媽媽從廚房裡拿出把菜刀，對準爸爸……衝去的恐怖場景。那時，晚上經常做噩夢，夢見……家裡發生命案，我和妹妹放學後，看見無數警察、鄰居擠在大門前，水洩不通。我的心充滿了痛苦、羞愧和無力感。老師察覺到我精神恍惚，經常安慰我：好好讀書，以後獨立了，就有能力過自己想要的日子。」

我傳給雯雯一個抱抱，心酸她當時有這麼多不快樂的事。雯雯送來一個微笑，語音留言──

「大學畢業後，我不顧媽媽反對……嫁給了那個寫信的男生，就是我現在的老公。他擅長講課，我善做後勤，想著就從南陽街開補習班幹起吧！」（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