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助理(上)
冬日下午,屋外陰雨綿綿,已經連續下了六天。社區公園內的樹木大半只剩光禿的枝條,落葉漂浮在積水中,雜亂且荒冷。大花紫薇上原本有個鳥窩,現在枒杈間只有幾根顫動的枯草。僅有榕樹、芒果樹和火焰木還青綠蓊鬱,後者的樹梢猶綴掛幾朵橘紅色的花。養著若干小吳郭魚的圓池就快要滿溢,調控閥顯然已經失靈,數日也不見有人來處理。池邊的野草靜靜滋長,仿若期盼水漫的一刻。選舉早就結束,路口的看板仍矗立著,候選人繼續在雨中望向遠方。
此時,我的房間依舊明亮舒適,維持在攝氏二十三度,窗簾閉合,乾淨無害的光線柔和播撒,如同暖陽。我披著薄外套,端起小桌上的茶杯。
「這是今年的合成烏龍。」
這樣被雨水圍困的下午,我並不覺得煩惱,因為可以與她聊天。她知識淵博,又懂幽默,時常讓我哈哈大笑,血氣舒暢。開始前,她都會為我準備飲品和點心。
「今天繼續前天的話題嗎?」她問。
「前天說到哪裡?」
「人類對於完美世界一直存有想像,不同的時代和地區,都曾經出現類似的追求與規畫。今天繼續這個話題嗎?」
我點頭。
「宗教、哲學、文學、科學等,您想要談論哪個領域對於完美世界的追求與規畫?」
相處近一個月,我已經習慣了她的說話方式。她已進步許多。她剛來時,很像語言天賦極佳的外國人:發音標準、文法正確,說出來的話卻不是日常語言,反倒較像開庭時的法官及律師,周延縝密、繁瑣枯燥。她經常重複說過的字詞,並非因為笨拙,是為了確認。
我曾為此糾正過她:「對話時,雙方記得先前說過的內容,所以沒必要每次重複。」
當時,她沉默了兩秒鐘,然後問我:「『先前說過的內容』定義為何?以對話發生的時間計算?以對話相隔的距離計算?或是有其他圈定方式?請您詳細說明,謝謝。」
現在,她說話已經越來越像朋友甚或親人,大體上可謂簡潔自然、默契十足,怪異迴繞的長句很少用了,都是她自己學習的成果。她偶爾還是會重複字詞,通常是因為她察覺我忘記了。
「前天聊過伊甸園,今天換個口味,結合文學和科學?」她問:「《美麗新世界》如何?」
上個月我才重讀那本小說,且在書頁寫下不少心得,想必她注意到了。
「若是同意討論《美麗新世界》,要不要先說說您的感想呢?」她接著問。
她不僅像親朋好友,也越來越像我的良師:衛星般身居高處,俯瞰我的路徑,不直接發表結論,而是適時提醒指點,讓我按自己的節奏及能力前行。
「《美麗新世界》出版至今一世紀,書中描寫的科技顯然落伍了。不過,根本問題似乎一樣。」我說。
「您是說人類的天性和本質?現代稱為『基因』的東西?」她問。
「人類必須先改良,才有可能建造完美世界,對吧?」
「我同意。關於這一點,哈克司理更坦率,比起其他繪製完美世界的人類。」
「他的問題正確,但解決方法不太對。不能怪他,當時沒有基因工程和人工智慧,只好採用種種落後的補救措施,那也連帶影響結論。」
「的確不是哈克司理的錯,他受限於他的時空,如雁鴨受制於季候、鯨豚受制於海洋。我認為哈氏並沒有明確結論,比較像茫然地擺盪於兩極。」
「你這樣認為嗎?──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到上次的樂園。」
「相較之下,聖經故事就顯得隱晦,至少對於大多數讀者。」
「你先前提到『亞當』原意是『人』,」我說:「讀過這本小說再看〈創世記〉,好像有一點了解。」
「可惜許多教徒不讀文學作品,」她說:「不讀宗教典籍的文學家也很多,公平。」
「人類傾向自我限制?」
「限制有時、突破有時;但常缺少宏觀遠見,穩定度不足。」
「有沒有什麼辦法?」
「改寫基因,在胚胎形成前修正缺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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