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中囚（三）

「你是怎麼認識我哥的？」魯賓轉移話題。

魯賓的哥哥比他年長十歲歲。在魯賓的成長過程中，他對哥哥的朋友們一無所知。

「我們是初中同學。」阿瑟淡淡地說。

「哦！他從來沒提過。」

「我一直認為他不會的。」

「為什麼？」

「你不會寫這些吧？」阿瑟突然警惕地看了魯賓一眼。

「不會。」事實上，魯賓並不知道他是否不會。

「詹姆斯和我很不一樣。時間越長，就越發現不一樣。」

魯賓開始覺得，阿瑟答應見他的原因，是想找個人傾訴。

「哥哥有一次從同學會回來，曾說他是那一屆最不成功的人。也許你太成功了。」魯賓有點挑撥。

「成功是一種麻煩，是比失敗更大的麻煩。」阿瑟說。

「但是大家還是想要成功。」

「假如一個人不快樂，成功有什麼用？假如他很快樂，那他豈不是一個成功的人嗎？」

「那麼，成功既困難又容易。」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別人認為我成功了，但我其實並沒有。我只不過一遍又一遍地寫著同樣的故事，換了時間、地點和人名而已。」

「大家願意聽。」

阿瑟哼了一聲說：「大家願意聽，我就有錢賺，是吧？但是，有時候我自己都感到厭煩，覺得我不能再繼續，我不能再反覆做著一樣的夢了。」

「你可以不繼續啊！」

阿瑟沉默了。

「除非你不願意醒來。」

「不，我不願意。你不是來追求夢想的嗎？你來這裡，不是為了讓我告訴你如何做夢嗎？」

「是的，但我發現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永遠沒辦法像你那樣寫，何必難為自己呢？」

「很好，這樣你就不會在寫作中迷失自己了。」阿瑟喝了一口威士忌。「有時我都覺得自己的作品讓我窒息。」

「你真的這樣想嗎？」

「我不知道我怎麼想的，我只知道我經常很不舒服。我甚至不能說我喜歡這些故事。我只要錢。」

「那你如願以償了呀！」

「是啊！但我沒有辦法用錢換得我想要的東西。」

「哦！這是老掉牙的故事了。」

「我很不幸地活在這個故事裡。」

「因為你願意。」

「是不是很可笑？」

「很正常。」

「我希望進門的每個人都需要我、欽佩我、渴望我。但當他們這麼表達時，我卻不相信他們。」阿瑟苦笑，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我唯一的感覺就是空虛，再多的奇幻小說也無法填滿。」

「沒辦法的。我試過。」

「幻想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失敗，我們卻一直在生產並追逐它們。」阿瑟說著，把杯子裡的威士忌都喝光了。

魯賓覺得，圍繞著阿瑟的光華就像一個金色的蠶繭。阿瑟像繭裡的蠶，雖然已經吐絲做繭，卻無法化成飛蛾。

幾杯威士忌，就足以讓那光華在短短時間內散盡。

阿瑟氣色很不好，臉一下漲得通紅，一下又無比蒼白。

「我剛剛失去我最好的朋友，因為我拒絕聽他的話。」阿瑟說，「他是我最後一個朋友。」

「那些拜訪你的人呢？」魯賓問。

「你是說我的客人？他們不是朋友。」

「如何辨別朋友和客人？」

「朋友會告訴你關於你的真相，客人只會告訴你，他們認為你想聽的話。」

「我猜，你的朋友一定對你說了一些你無法容忍的話。」

「你說對了！」阿瑟說著，給魯賓倒了一杯威士忌。

「謝了，我不喝。」魯賓在自己家以外的任何地方，都非常小心。

「你知道我朋友說了什麼嗎？他說：『你住在監獄裡。把監獄變成宮殿，並不會讓你獲得自由。』」

「真的嗎？這對你來說肯定是真的，不然你不會因為他這麼說而感到憤怒。」

「小子，你真聰明。你知道嗎？他比我富有得多，但他過著像和尚一樣的生活。」

「和尚很富有啊！」

「啊？有意思。我覺得你們都嫉妒我。我的朋友不花錢，而你賺不到錢。」

魯賓覺得沒什麼可說，默默地看著阿瑟喋喋不休，直到他倒在沙發上睡著，然後迅速離去。

阿瑟無法與任何人建立平衡的關係。他需要每個走進他家門的人，不是向他乞求，就是滿足他的需要。這樣的往來不可能有真正的交流，也不可能變成真正的友誼。

然而，阿瑟害怕擺脫這種局面，彷彿他需要這種不平衡才能生存，才能在他自己的戲劇中做為主角。到目前為止，幻想是他唯一知道的家，但這個家卻令他感到寂寞而危險。

當一個人仰賴某種生活方式來肯定自己時，改變它就意味著自我毀滅。

一隻蠶無論多麼善於吐絲造繭，都必須放棄牠做為蠕蟲的身分，並且接受繭也只是蛻變的過程，才能變成飛蛾。假如牠迷戀上自己的絲，不想破繭，那是自殺行為。（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