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家女孩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到家附近的Nordstrom Rack買衣物。結帳時抬頭一看,不禁怔住了——收銀台後站著的,竟是鄰居家女兒枚。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精緻的妝容,杏仁般的眼睛裡盛著盈盈笑意。我們已有數年未見,乍一看已是個成熟的大姑娘,可細看時,那精心描摹的眼線底下,依然跳動著未脫的稚氣。
「嗨,我下周六結婚。」她一邊掃碼一邊說,聲音輕快如鈴。十九歲的姑娘告訴我,她早已從父母家搬出,和未婚夫在西雅圖(Seattle)肯特區租了房子。「靠這份工作,能過得挺好。」她說這話時,下巴微微揚起,像個剛剛學會飛翔的小鳥。臨別時,她又輕聲添了句:「我爸媽其實挺想我的。」這話說得輕,卻在我心裡盪開一圈漣漪。
我是看著枚長大的。記得她剛被鄰居大衛夫婦從中國收養回來時,還是個裹在鵝黃色襁褓裡的小嬰兒。那時大衛說,從南京福利院接回這個健康的女嬰,很不容易。因為生著與我們一樣的黑頭髮黑眼睛,小枚時常來我家串門。大衛曾希望我教她中文,可這孩子一上小學就只肯說英文了,那些方方正正的中國字,到底沒能留住一個小姑娘的心。
枚十六歲時戀愛了。大衛說起這事就嘆氣:「明明很聰明,偏偏早早交了男朋友。」那些日子裡,常見她騎著摩托車在坡道上飛馳,夕陽西下時,兩個年輕人並肩坐在坡道盡頭,直到暮色四合才依依惜別。她用打工賺的錢買了新衣、摩托車,後來甚至攢出一輛二手紅色跑車,每當那抹紅色在坡道上掠過,我就為大衛捏一把汗。有一次,大衛站在路邊苦笑:「沒想到女兒這麼難養。」我只能寬慰他,孩子自立早也是好事,只要不走歪路就好。
有次大衛試圖和她談心,她卻只是低頭擺弄手機,冷冷地說:「你們根本不懂我。」那一刻,大衛的眼裡閃過一絲無奈,卻還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大衛夫婦在將三個兒子送入大學後,才收養了枚。枚上中學時,他們又從上海收養了一個殘疾女孩,那孩子永遠長不高,十歲的年紀卻只有四、五歲的身量,好在聰明伶俐。我曾對枚說:「你可以教妹妹英文,妹妹教你中文。」青春期的枚翻了個白眼,那句「I don't care」說得乾脆俐落,那神情我至今仍記得。
後來,儘管枚對妹妹要教她中文的心意不屑一顧,但有一次我撞見她偷偷幫妹妹補習英文,語氣雖不耐煩,眼神卻藏不住當姊姊的責任。
如今聽說她要結婚,我在意外之餘也送上祝福,想來枚在成家後,自會多幾分成熟。儘管生活從未十全十美,但大衛夫婦的愛心著實令人敬佩。有一次大衛對我說,希望小女兒能好好上學,將來讀大學,如今我才懂得,他們當年收養兩個女孩,圖的不是別的,而是給予那些被遺忘的孩子一個家。這種無私的愛,值得每一個人敬重。
大衛告訴我,婚禮那天,枚穿著潔白的婚紗走到他們面前,遞上一封中英文感謝信。大衛接過信時,手微微顫抖,眼眶泛紅。枚輕聲說:「謝謝爸媽給了我一個家。」那一刻,禮堂裡的燈光也格外溫柔。
時光如坡道上的風,掠青蔥為秋色,染雙鬢成霜雪,卻始終拂不去生命深處扎根的暖意。枚如今已不再是那個需要大衛夫婦時時牽掛的小姑娘,她靠自己的雙手支付房租,甚至開始攢錢計畫未來。她就像坡道旁的小樹,在大衛夫婦的呵護下,終於長出了自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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