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的樹洞

心理學有個「樹洞理論」，指人們可將壓力與情緒吐露給安全而無評判的對象，如同對著樹洞傾訴內心感受，藉此紓解情緒、恢復平衡，心理諮詢中的「傾聽」機制正是基於此原理。

我走過曲折的職涯，也經歷過心靈的高牆與低谷，因此，我更能體會到「樹洞」的重要。那是一種不帶評價的存在，是一份不言而喻的理解，它可能是一個朋友、一片天空，甚至是一本筆記本，讓我們在難以承受的時候找到出口。

早年我在當報導員時，內心壓抑時，就會在空曠路上「嘯」出來，從而覺得心頭的大石減輕了分量，回想起來，我是將原野當成了自己的樹洞。由此想到，竹林七賢之阮籍，何嘗不是苦悶時對天長嘯，蒼穹便是他的樹洞；古今一律，心靈之痛無法消釋，唯以某種形式傾訴出去，才是最好的釋放。

身為移民，我的職場之路坎坷崎嶇，心理門診不納入醫保，我們也諱疾忌醫，壓力日積月累，終將不堪負荷。我雖飽受苦難，但我經歷「土插」（上山下鄉）和「洋插」（移民）的錘煉，內心相對堅韌，遭遇打擊多能自行化解。然而，心靈是人體最脆弱的部分，堅強如我，也難以全然抵禦傷害。一名埃及同事勸我：「Don't kill yourself.（別殺了自己）」，令我震撼，於是我開始自救，尋找屬於自己的「樹洞」。

初到美國時，我英文幾乎不通，求職碰壁，只得重返校園。畢業前，實驗室老鄉提醒我：「進入職場，要裝傻一點」，意謂我太露鋒芒，容易惹人嫉妒。我雖心領好意，仍篤信「不招人妒是庸才」，若刻意掩蓋實力，有違專業初心，也是否定自我。我堅持做自己，也因此在紐約（New York）市府任職時吃盡苦頭。

一位上司對我格外「關注」，我的業績屢遭詆毀與打壓，還常因指出組內上司好友的錯誤而反遭責備，被指「溝通有問題」。從前，「英文不好」是新移民的標籤，此後「溝通不好」成了萬能指控；我不再奢談理想，只求平安完成工作，甚至組員錯誤連連，我也選擇沉默，因為「禍」從口出，只會搬石砸腳。

我在公司內有一名華裔好友，她性格內斂，與我在工作上無直接利害關係，成了我最信任的「樹洞」。每當我遭遇不公，她總能耐心聆聽，還找資料開解我，雖不一定靈驗，卻十分暖心。不是所有的苦都只能自己扛，只要有人願意聽，就是一種救贖。

我也提筆記錄，那些筆記曾是升遷的有力依據，如今成了我退休後的寫作素材。我將苦難化為文字財富，使退休後的大腦不因閒置而「悲晨曦之易夕」。回想起當時的困頓，我不怒而笑，慶幸自己活在一本職場小說裡。

就這樣，我終於熬到退休，開始自己的太平歲月。在此分享個人體會，或能給那些仍諱疾忌醫的人一點啟示：我們都值得被傾聽，也可以成為自己最好的療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