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洋過海的遺像
在橙縣(Orange County)爾灣(Irvine)的孩子家已住了一段時間。每天照顧襁褓裡的孫兒,忙得是不亦樂乎。有一天,閒暇之餘,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我忽然心念一動,就問兒子:「那些照片還在嗎?」兒子一愣,隨即明白我問的是什麼照片,回答說:「怎麼能不在呢?」
那是兩張彩色遺像,一張是我父母,一張是我岳父母以及我岳父的母親,照片上的面容慈祥和善,像是從天國探下的笑臉。兒子於二○一○年九月出國留學,當年七月二十三日在家參加奶奶葬禮;而八月三十日,又在ICU跪別爺爺;飛離後的第五天,爺爺就去世了。我的父母於兩個月內先後離世,兒子又遠赴美國,家裡一下就顯得空落落的,那時,我覺得天都塌下來了。
兒子二○一五年從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博士畢業,那時還沒有自己的窩。二○一六年在賓州大學(UPenn)任教,同時在費城(Philadelphia)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們老倆口二○一八年去探親,這一趟,我們把上述照片複製了兩份,想帶給孩子一份銘記。
孩子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心頭肉。尤其是爺爺,視他如珍寶。我生活的小縣城西街居民都記得這樣一個畫面:每天放學的路上,一老一小兩人手牽手,老人替小學生背書包,一路不斷有沿街的小商販推銷自家的商品:「老爺子,我店裡新進玩具了,看看?」老人說:「好,看看。」「蔣老,給孫子來點吃的?」蔣老應允:「好,老一套來一份,給他墊墊肚子,學了半天,肯定是餓了。」我父親是抗戰老兵,二等甲級傷殘,但在照顧孫子上,他從不把自己當作是需要別人照顧的人;母親則是承擔了孫子從出生到十歲的飲食,她一生節約,卻在身後給孫子留下了數萬元存款。
岳父為學步的外孫親手製作了一輛學步車;身為婦產科醫生的岳母更是厲害,親手接生了自己的外孫。而老太太呢,因為疼愛她唯一的孫女,進而移情於她的曾外孫,在我兒子「抓周」時,不顧眾人勸阻,以九十高齡步行至我家為孩子慶生。許多細節,都隨著老人們的相繼離世,一方面變得模糊,另一方面又愈加刻骨銘心。親情,誰能從記憶中輕易地抹去呢?
兒子於二○二一年回到洛杉磯母校任教,從費城到洛杉磯(Los Angeles),兒子兒媳不僅賣了房子,也丟棄了不少累贅的家具和多餘的物品。但我看到,孩子們還是一直把自己認為重要的家產帶在身邊,比如那個長頸鹿擺件、那幾件大型健身器械,再比如我贈送他們的幾本詩集文集……。聽聞兒子告知,那兩張飄洋過海的長輩遺像也完好地保存著,一剎那,感動湧上心頭,兒子心裡沒有忘記,這是令我非常欣慰的事情。
事實上,兒子在這十五年間回國數趟,每次回去,必給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和老太太上墳。祭奠先輩,這是華人的文化傳統;在祭奠儀式中,許多深埋在血脈裡的感情會被喚醒和復甦,為人的道理也就不言自明了。照片的人已然離世,但生動的笑臉似乎在用目光說話。老人們會對遠在他鄉的晚輩後生說什麼呢?或許,他們想說掛念,想說叮囑,想說思念;又或許,他們想對當下的兒子說:你也當爸爸了,真是恭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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