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過留痕
那天整理後車廂,在角落發現一本湯瑪士指南(Thomas Guide),早已陳舊不堪,封面脫落,頁角捲起,可以想見當年駕駛座上的我,曾經充分利用這本被稱為「駕駛者聖經」的地圖指引。它以紛繁細密的線條,將大洛杉磯地區縱橫交錯的街弄巷道呈於紙頁,每一頁都是一個城區最詳盡的解剖圖(見圖)。
這是我在二○○六年所購置的最後一本湯瑪士指南,因為之後就出現了可在電腦上查閱的雅虎地圖(Yahoo Map),近年更有GPS導航,無須再費盡眼力在千絲萬縷的紙本地圖上,全神貫注搜尋路線。
翻閱著厚厚的圖冊,許多頁面上都有被我以黑色筆墨圈出來的街名或號碼。看著那些標記,仍可隱約回想起當時尋找那地址的緣由:訪友、辦事、交件、參加活動……,一些有關操著方向盤走南闖北的點滴情事,乍然浮上心頭。地圖上展現的,豈止是靜止的路線,更是一道道時光轍痕、一段段人生腳蹤。
多年前由地小人稠的島鄉負笈北美洲,來到地球另一頭的北國就讀,除了鬧市,大多區域都是地廣人稀,我心忖在此開車大約可以享受風馳電掣的快感吧?但初來乍到還沒有條件買車,幸好住學校附近,只需走路或搭朋友便車。後來結識一名有車的同學,對我頗為殷勤,兩人感情逐漸升溫後,他自動提出要教我開車。
記得那時有朋友警告,絕不能讓親近的人教駕駛,尤其是夫妻或情人,多半會流於情緒失控甚至反目成仇,我們不信邪,還是由他出任教練。首次摩拳擦掌去到一個大公司停車場,周末無人,他面授機宜後讓我坐上駕駛座,以極慢速度在空曠的停車場學行進,學轉彎。
起初尚稱天下太平,突然前面出現障礙物,他尖聲大喊,我用力踩剎車,兩人身子猛地前傾,他幾乎撞上擋風玻璃,車子戛然而停,但我們都嚇到了,突地一反常態針鋒相對互相指責。回去的路上他面色鐵青,送我到家後即一言不發離去。
之後他主動道歉又繼續教我,但幾次都是鬥志昂揚出門練習,結束後就像戰敗的公雞,總有一些不曾預期的狀況,讓我們又急又氣又頹喪,最終決定還是找駕駛學校。考過駕照,仍無能力買車,就經常還是由他接送。有個下雪天我須出門辦事,但他因故無法陪同,便把車子借我,行前當然是千叮萬囑,說明雪地開車須注意的事項。
我在鋪著新雪的馬路上,如履薄冰小心慢駛。回程時突感車子如同自己長腳似地往前滑行,踩剎車也沒用,然後就毫無預警在路上自行轉了個大圈,全然失控地撞上一個木樁才終於止住。心臟似要從腔子裡蹦出來,好一陣子才確定自己還活著,下車見四下無人,車子前沿凹了一大塊,車燈也碎了,幸好仍能重新發動。
回到家不知如何面對愛車如命的車主,他的反應如火山爆發,平時看來斯文的顏面漲得通紅,氣沖沖把車開走。雖然事後他又道歉了,但兩人間的磨合已讓我倍感挫折,也深覺寒冷的北方非我久留之地,決定畢業後南遷加州與家人團聚,那段留學時期的感情也隨風而逝。
南方的洛城沒有雪季,溫暖的春陽中我整裝待發。時尚的都會公共交通卻極為不便,八○年代地鐵或輕軌還未興建,只有班次很少的公車,但找工作必須有車代步,買了一輛舊車後,我開始安排面談。
沒想到首次面試,我就搞了大烏龍。當時沒有導航也沒有手機,唯一可指引方向的,就是那年代人手一冊的湯瑪士地圖指南。我在比聖經還要厚重的地圖上找到要去的街名,按圖索驥抵達了那條街,但是走到街尾都沒看到要去面談的公司,回轉再仔細搜尋一次,仍然無果,下車向行人或店家詢問,均搖頭做愛莫能助狀。
由於面談,我特意提早兩個鐘頭出門,折騰至此面談時間將至,只好趕快再下車打公用電話。那家公司的接線生回答:「你跑到另一個城市去啦,往回開,過了高速路進口,再開過五條街之後,看到交叉路口的xx大道,右轉就會進入本公司停車場了。」
原來此番找路我犯了兩個錯誤:其一是下錯了高速公路出口,我在高速公路路標上看到要找的街名,就直覺從第一個出口下來,沒想到那條街其實有兩個出口,一南一北。後來我才知道,同樣的街道可能貫串兩個城市,下高速公路除了看街名,還得注意城市名,如下錯出口,就會和原目的地背道而馳。
其二就是沒有搞清楚交叉路。我終於恍悟,每次美國人問方向,都一定會加一句:「最近的一條交叉路是什麼?」原來美國的地址不像台灣那樣有分段,通常就只有號碼和街名,例如羅斯福路一百二十三號。如果你到了一百二十三號,一百二十五號卻遍尋不獲,就該知道一百二十五號必是坐落在街道下一段,但是街口若有個大商場或建築物橫空出世,你可能得九拐十八彎,才會柳暗花明發現一百二十五號。問題是,如果你找的是一二三四五號,怎知是在第幾段呢,所以你必須問清楚一二三四五號最靠近哪一條交叉路,否則一段段去找,鐵車也會被踏破。
當我的鐵車即將踏破時,那家公司的招牌終於現身,那時我已遲到一個鐘頭,公司說當天面試時段已滿,必須重新再約,但次日去電要求改期面談,公司說已雇用了別人。我想或許這只是藉口,因為注重守時的美國人,極可能對我的遲到不以為然,哪知我是因為文化差異而導致的路況不明呢?
洛城居一晃三十餘年。這些年來本城公共交通有所加強,增建了通勤火車,增加了公車班次及路線,但我如同絕大多數洛城人習慣自駕,多年來遭遇過比雪地打滑嚴重得多的車禍,山長水闊的異鄉行走中,也曾面臨多少比都會迷途更困擾的生命迷失,所幸後來都得以化險為夷。如今穿城越野已可謂輕車熟路,更慶幸的是,自己的手中仍然緊握著人生的方向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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