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艙裡的一盞小燈
兒子那年剛從沃頓商學院畢業,做的第一件大事不是找工作,而是把頭剃得亮得能反射機艙燈光,飛往紐約的航班上,他的光頭比本人更早引起隔座注目。坐在他身旁的是一名高瘦、戴眼鏡、背脊筆直的長者,兒子後來形容他「像個將軍」,那是一種沉靜而自然的氣勢。
長者盯著他的光頭看了三秒,開口第一句竟是:「你媽媽允許你剃成這樣嗎?」語氣自然得像他向來負責批准全世界的髮型。這一句成功破冰,兩人竟聊得投機。老人自稱律師,還半開玩笑地說:「可惜你不是讀法律的,不然我真會考慮聘你。」說著,他從口袋掏出筆,寫下幾個名字,像悄悄遞出的一串密碼,並表示願意為兒子寫推薦信。
得知老人嗜甜,兒子便遞上一盒巧克力,像向一名戰功顯赫的長者呈上一份小小的敬意。老人收下時微微頷首,神情間帶著若有若無的慈愛。
返家後,兒子告訴我,這名「將軍」視力大不如前,卻仍親自回覆每一封電郵,語氣精準,字句克制,像一種多年養成的職業習慣。我出於好奇上網查詢,竟愣住,這名在三萬英尺高度與光頭小子談天、微笑、收巧克力的長者,正是泰德索倫森(Ted Sorensen)——甘迺迪總統的特別顧問與首席演講撰稿人,被譽為「白宮第一捉刀人」。
那句載入史冊的名言「不要問國家能為你做什麼,而要問你能為國家做什麼」是否出自他筆下,至今眾說紛紜。
索倫森從不辯解,也從不居功,只淡淡地回一句:「不要問。」乾脆得像替所有追問關上門。甘迺迪稱他為「知識血庫」;索倫森則說:「若不是遇上總統,我恐怕一事無成。」這兩人互相成就,是冷戰政治史中最安靜的深情。
索倫森終生反戰。應徵入伍時,他對軍官聲明,只願擔任救護車駕駛或伙房人員等任何不必動武的崗位。他始終遵循父母的教誨:「我們可以爭辯,但不用武器,而用文字。」這句話成了他整個政治生涯的準則。
一九六二年,美國偵察機在古巴拍到蘇聯導彈,世界被推向核戰邊緣。索倫森作為國安會執行委員會核心成員,以冷靜與深思熟慮,在決策桌邊扮演了最關鍵卻最不張揚的角色。
他協助起草甘迺迪宣布封鎖古巴的全國演說,與國務卿魯斯克共同提出外交折衷方案,並參與撰寫致赫魯雪夫的關鍵信函。他主張以外交換取撤彈,提出「不入侵古巴」以保全對手體面,也保全世界免於毀滅。正是這份節制與理解,讓世界停在核戰邊緣的最後一步。
除了這場危機,他還替甘迺迪撰寫了「我是柏林人」、民權演說、「我們選擇登月」等歷史性講辭,使美國在冷戰陰影中仍保有一種抬頭向上的精神坐標。
甘迺迪遇刺後,他重返法律界,繼續寫作,他的回憶錄「幕僚:歷史邊緣的生活」榮獲普立茲獎。二○一○年,他以八十二歲高齡辭世,歐巴馬悼念他時說:「他讓國家更加平等、公正。」
索倫森離世多年,他的名字依舊出現在歷史書頁、外交講座與冷戰研究的教材裡。但對我而言,他最鮮明的身影,不在白宮,也不在危機決策室,而是在那趟航班上的一抹微笑——那個願意與陌生年輕人談天、回信、給建議的長者。
歷史總記住大事件,卻常忽略那些悄悄改變一個年輕人方向的小火苗。索倫森曾在世界的風暴中心點亮過和平,也在那段看似尋常的航程中,點亮了一名光頭少年的未來,或許,這才是和平最真實的樣貌,不是偉大,而是讓他人變得更好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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