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程萬里的姊夫

姊夫是杭州人氏，講一口地道杭州官話。他稱小孩為小伢兒，說到黃瓜會添加個兒字成為瓜兒，吃到可口飯菜更是直呼「髦鮮來」；此處髦字意為非常，聽來倒有幾分像英語中的形容詞「更加」（more）。

姊夫為獨子，上有一個姊姊。他天資聰穎，從小愛讀書，頗有書呆子氣，六○年代就考取北京廣播學院（現中國傳媒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上海人民廣播電台文藝組擔任編輯。廣播電台乃國家機要部門，位於北京東路外灘的電台，門口終日有解放軍士兵站崗把守，顯得威嚴而神祕。

姊夫經友人介紹與我姊開始談朋友，水到渠成後於一九七二年成婚。由於尚在文革期間，到酒樓辦婚宴被一概斥為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所以我母親就在自己的弄堂房螺絲殼內擺道場，還設法徵用鄰居客堂間，一番忙碌後，居然大顯身手地拼湊出三桌酒席。

因為姊姊是家中老大，此為我家操辦、也是我人生參與的第一次喜宴，我至今記得姊姊和姊夫攜手到每桌前向長輩敬酒時的拘謹模樣，和親友們戲謔打趣的熱鬧場面。

依仗電台的光鮮職務，姊夫能輕而易舉弄到各種演出門票和電影戲票等，讓我這個小舅子憑空得月沾光，能稱心如意地觀看所謂內部電影和藝術團體的招待演出。七○年代末有個日本推理電影「人證」，我在還未公映時已看到了它的內部放映，其中的插曲「草帽歌」後來竟在大江南北紛紛傳揚，走在路上也能聽到有人吟唱「媽媽，你是否記得那頂你給我的舊草帽」的悠揚曲調。

上海房源向來緊張，想從政府控制的房地局分得房子，幾同「難以上青天」；若向單位求助，也需看你有沒有神通廣大的本事。姊夫一向善良忠厚，不會吹牛拍馬，不善經營交際，不僅升遷路途坎坷，單位分房也遲遲輪不到他。他與姊姊婚後只好暫時擠住我家閣樓之上，將就度日，等有了孩子就愈加擁擠不堪，諸多不便。

無奈之下，姊夫只好自行與浙江人民廣播電台聯繫調動，對方不僅願意接收他，還應允分給住房，畢竟是上海的大編輯肯來屈尊，豈能錯過？結果姊夫和姊姊毅然放棄無比珍貴的直轄市戶口，轉去省會杭州，至少有了屬於自己的小窩，同時也可就近照顧姊夫的年邁父母。

也許是家鄉的山水通順，人頭熟悉，加上心情舒暢，姊夫在業務上更加得心應手，大放光芒，成為浙江台的資深編輯和頂梁柱。他先後採訪過多個聲名遠播的人民藝術家，為他們整理出版回憶錄和傳記等，其中包括昆曲名家汪世瑜和越劇新秀茅威濤等。姊夫把經他整理出版的書籍簽名後鄭重地贈送給我，讓我有機會閱讀和欣賞他的優美文筆，同時給我留下珍貴的紀念品。

雖然杭州與上海不屬同一等級，但它有美麗的西湖名勝與悠久的歷史古蹟，而且離上海並不遠，所以姊夫與姊姊設下的據點，為我們家人去杭州參觀旅遊提供了便利的交通站。

恢復高考進入大學後，有一年暑假我和三個男同學一起騎車到莫干山避暑，途經杭州時，我們闖到姊姊家歇腳。姊夫和姊姊把客廳打掃乾淨，供我們打地鋪過夜，四條漢子一路辛苦，倒也睡得十分香甜。

之後我從美國回國探親，每次都盡量抽空去杭州看望姊夫一家。姊夫和姊姊曾特地陪我們去靈隱寺參觀，帶我們去寺廟的附屬餐廳享用味道「髦鮮來」的純素餐。我們的女兒那時還小，看到人家頸脖上掛的帶刺繡花朵的手機袋，連聲嚷叫也要有。姊夫二話不說，馬上騎車到很遠的地方，為外甥女買了十來個交給她，還說多了可送給小朋友。

也許因從小受到父母溺愛，加上公務繁忙，姊夫明顯不喜愛做家務，為此姊姊沒少抱怨他不肯幫忙料理，以至於姊姊必須一個人忙裡忙外，成為名副其實的大總管。更糟糕的是姊夫不喜運動，退休後常常一個人窩在家，整天在電腦上玩電子撲克遊戲，樂此不疲，不肯輕易歇手，對他的健康明顯無補。

邁入二○○○年後，我為姊姊和大妹等家人辦理移民來美手續，姊夫毫不遲疑地謝絕，說他只適於本土生活，不宜飄洋過海插隊。歷經種種折騰，二○一八年姊姊終於辦妥一切手續飛到美國，算是踏上艱難的移民之路。

但她來後始終心緒不寧，就是放心不下孤身留杭的姊夫。難以想像的是，姊姊在紐約竟度日如年，只待了兩個多月就決然打道回中國，斷然放棄花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辦到的綠卡，應是創造了多年索取卻一夕放棄的最快紀錄。

事實證明姊姊的顧慮並非庸人自擾，姊夫接下來果然病魔纏身，應是老年癡呆症一類的困擾，最終連生活都不能自理，全靠姊姊含辛茹苦地照料護理，過得非常不易。

長期罹病後，姊夫於近日不幸去世，得年八十有餘。作為親屬，我們固然都感傷悲，但「此事古難全」，姊夫的離開對他自己和姊姊又未嘗不是一種解脫，至少可免卻病痛的無情折磨。

所幸的是姊夫與姊姊結親的年月裡，獨子政策尚未變成強制性的緊箍咒，所以他們「合法」地擁有一雙孝順的子女，而且都已大學畢業，有自己的事業，也都替姊夫與姊姊養育了健康的第三代。

姊夫名為暑鵬，乃夏日之大鳥，應屬事業有成人士，盡可放心滿意而歸。但願他在天堂能重視加強鍛鍊身體，重展雙翅，鵬程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