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沉默的榮耀」說起

最近大陸有一火紅的歷史劇叫「沉默的榮耀」，引起兩岸不少討論。該劇以中共角度講述國民黨撤退台灣之後，共産黨員在台灣的「英勇」行為。劇中主要人物吳石和朱楓都被叛以死刑，吳石當時的身分是中華民國國防部參謀次長，是所有「匪諜案」中職位最高的一人，所以這件案子震驚當局高層，牽連極廣，逮捕了四百多人。

我對這段歷史的認識，是在二○○○年初看到古正文撰寫的「白色恐怖祕密檔案」。古正文是國民黨政府的大特務，外號「活閻王」，是「吳石案」破案的大功臣，對這件影響深遠的案子有著詳細的描述。李敖也為這本書寫了序，增加了內容的可信度。

當我看到吳石案的關鍵人物之一陳澤民時，赫然發現我見過他，去過他家，還稱他「台北外公」。

陳澤民一九三三年加入共產黨，一九四七年到台灣籌備共產黨台灣省黨部，一九四八年成為中國共產黨上海局委員。吳石案發生時，他的職位是共產黨台灣省工作委員會副書記，是台灣共產黨的二號人物。由於陳澤民和書記蔡孝亁先後被逮捕，且招認投誠（當然，中共稱他們「變節」），交出所有黨員名單，使得台灣共產黨的地下組織幾乎全部瓦解。陳澤民和蔡孝乾後來都在國防部任職，少將退役。

陳澤民和我家的淵源，起於淪陷前的上海。他是福建人，但說得一口道地的上海話，他的太太婚前就和我外婆情同姐妹，兩家往來十分密切，一九四九年撤退到台灣後，又很快聯絡上。

吳石案發生於一九五○年，我尚未出生。第一次見到陳澤民是在一九六九年，我念小六的時候，他家兒子結婚，我外婆和阿姨帶著兩家孩子，從高雄北上去喝喜酒，住在他家位於外雙溪的大宅。我外婆要我們稱呼陳澤民夫婦為「台北外公」及「台北外婆」。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家所以興旺，是靠能幹又有生意頭腦的「台北外婆」一手創造出來的事業。「台北外婆」精於刺繡，於是在家開個小型工廠，做刺繡手工藝品外銷，生意做得非常成功。記得住在他們家時，看「台北外婆」裡裡外外指揮工人、處理家務，真是不折不扣的女強人。

至於「台北外公」陳澤民，記憶中他大部分時間就坐在沙發上，抽著菸斗看書報，看到我們小孩子就對我們笑笑，是名和藹可親的長輩。

在我知道吳石案這段歷史前，從不知我家居然和「匪諜」有往來。之後我曾和先父母聊起這件事，心想也許可以聽到更多的「內幕」，結果他們只淡淡地說：「我們都不知道他是個老共產黨員。」我的父母輩經歷過白色恐怖時代，對敏感話題的噤聲是可以理解的。

最近回台和近九十歲的阿姨聊天，又聊到「台北外公外婆」，她說：「你爸那時候因為和陳澤民有往來，被關到鳳山看守所，被詢問了好幾天。」這對我來說真是大新聞。

先父在撤退台灣時加入海軍，在海軍當領港四十年直到退休。一九四九到一九五○年間，先父常隨軍艦往來高雄和浙江定海，接回撤退人員。

阿姨說：「有一天，陳澤民的太太突然要求你爸想辦法幫她和孩子帶回定海，因為不習慣台灣的生活。那時候他們都住在高雄，我們完全蒙在鼓裡，不知道他們家發生什麼事。還好不久陳澤民投誠，你爸就被放出來了。」我聽了不禁為先父捏把冷汗，如果陳澤民被判罪，先父必然會受池魚之殃，在那嚴懲「匪諜」的年代，後果不堪想像。

如今四分之三世紀過去了，中共為當年犧牲的黨員立碑紀念，奉為烈士；在台灣，他們仍然是罪有應得的叛國罪人。是耶？非耶？在政治的大旗下，蓋棺仍難以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