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戀
我從小到大,從大到老,形形色色的表格已記不清填過多少次了,但是在籍貫這一欄中,總會正確無誤地填上「江陰南閘」。江陰這個江南魚米之鄉鍾靈毓秀,人傑地靈,人才輩出,從遠的算有地理學家徐霞客,近代名家有劉半農、劉天華、劉北茂兄弟三傑;在世的有著名指揮家曹鵬,去年還看到九十九歲高齡的他,與兩個女兒在上海虹橋機場快閃的視頻。而在南閘這個小鎮,沒有聽說有過如雷貫耳的名人,如果要說有,那一定只能是我的祖父和父親。
祖父比孫中山小一輪十二歲,識文斷字,是南閘最早接受基督信仰、唯一把所有兒女送進學校接受現代藝術、醫學、科技等教育的有識之士。那個時代,祖父擁有五、六十畝耕田,和老街上一家前店後糟坊的小酒肆,如用大陸階級分析的標準去畫線,應該歸類為小地主兼小業主。
祖父幾乎不過問農事,一切都交由小鎮盡頭何家場一個名叫何湘雲的長工打理,糟坊的一切也由他操辦。糟坊其實只是釀製三、四種黑杜酒,規模僅六十到七十壇酒窖的微小作坊,通常在需要時雇傭幾個街坊或近村農民臨時工,忙上幾天也就完事了。
小店沒有金字招牌,不過三、四張八仙桌和十幾條長板凳,與魯迅筆下的「咸亨酒店」也差距甚遠。祖父每天都會去小店坐堂,與客人聊天,來客幾乎都是方圓一公里以內的鄉民,這一區域的各種信息,在閒聊中也就瞭如指掌。
如發生鄰里糾紛、兄弟分家、突發事件等有所求告,人們都會請祖父前往決斷和解決,這是約定的俗成,是祖父不可推卸的責任和擔當。
他的話語一言九鼎,基於信譽威望、公正無私,不是法律勝似法律,這小小的三尺櫃台似乎成了祖父的綜合政務辦公室。當然,都是義務和無償的,這就是中國特色的傳統鄉紳社會。
一天,一個小時前在小店嗑過兩盅的一個遠鄉農民,氣喘吁吁地返回求告:「大先生,我回家發現錢不見了,特意回來問一下,有否掉在店裡?」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不像有詐,絕非今天司空見慣的碰瓷。祖父問道:「掉了多少錢?」接著毫不猶豫地給了他所聲稱的錢數,還安慰一番:「不要急,以後出門當心點。先坐一會喝口水,歇歇腳再走吧。」見到此人終於回過神來,把錢收好後,祖父露出了比失主更快慰的笑容。
事實上,此人的失款並非遺落在店裡,更沒有人撿到後交給祖父。為此,祖母大為不滿,埋怨道:「人家只不過來問一下,你又沒有撿到,為何要白白地送人家?你又不是耶穌。」祖父只是呵呵一笑,輕描淡寫地解釋:「農民家虧不起一點點,看他急成這副樣子。而我家並不缺這點錢,就算是我掉了又怎樣呢?」這就是我宅心仁厚、慈悲為懷的祖父。
在我出生之前祖父就去世了,我沒有承歡他老人家膝下的福分。我心目中的祖父只是慈眉善目的遺像,一個中國兩千年傳統社會裡,普通鄉鎮基層的中流砥柱——鄉紳。那個時代的南閘民風純樸,可謂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父親十三歲時,就被祖父送去省城上中學,一路從船舶駕駛專業畢業,以後闖蕩社會。在三十年船長、四十年職業生涯中,出版過船舶駕駛專著,發表過一次次駕駛生涯中排險排難的詳情記事、學術著述和譯作,他的肖像和英姿也上過書刊、畫報,當過大外宣畫冊的封面人物,接受過媒體的專訪,退休後又登上大學講壇,執教鞭授課講學。
然而,直到離開這個世界時,父親再也沒有回過自己的故鄉。只是到了晚年,他的總角之交、上海輪渡公司總工程師吳厚德來我家,聊及故鄉南閘時,兩名老年弟兄竟然都是淚眼婆娑。
我是去上海上小學前離開南閘故鄉的,那是父親傾盡十年積蓄,在原故居舊址重建的二層小洋樓,居水泥拉毛圍牆之中,十分亮眼。西南聯大畢業的慈母在小洋樓教我背李白的「床前明月光」,以及與何湘雲小兒子阿富及當地潤土們經圍牆大門竄進奔出,在大院裡裡外外玩耍,成為我此生記憶的起點。
我的求學進程不幸被荒誕的時代中斷,當了十餘年苦力後,總算再就學進了野雞大學,憑藉學會的幾句洋涇濱日本話,就陰差陽錯地走上中國對外貿易的大舞台。
作為一名跑龍套,在二十餘年的繁忙商務活動中,有機會重返故鄉。阿富陪我在南閘小洋樓上上下下走了個遍,站在圍牆中的大院,重溫半個世紀前難忘的童趣。老街上的小酒肆早已蕩然無存,在一家超市前,他斬釘截鐵地稱:「它的前身就是你家的糟坊。」還滔滔不絕地描述發生在祖父身上,那個早已遠去的故事。
二○○八年移民美國前,我特意去了一次南閘。我從小洋樓大院中捧回一瓶鄉土,去老街糟坊原址的超市請回一瓶琥珀色的黑杜酒帶到美國,十八年來陪伴我從密州蘭辛、俄州辛辛那堤、加州佛萊斯諾轉輾來到洛杉磯,被恭恭敬敬地擺放在家中客廳的璧爐上方。
與余光中先生的基因裡滿滿的鄉愁不同,我則是難以割捨的鄉戀,能征服這鄉戀的聖物,正是從故居大院捧來的鄉土,還有從南閘老街糟坊舊址超市請來的南閘黑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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