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老兵袍澤

我在台灣服兵役時，在軍中與一些老兵袍澤們相處共事過，如今五十年過去了，往事仍然歷歷在目，無法抹去這一段的記憶。他們是戰亂烽火下的弱勢邊緣人，我要寫下他們的故事，為歷史留下見證。

一九七五年的四月十六日，我到了台東向分發的陸軍部隊砲兵營報到，我是基層的少尉預備軍官。報到後立刻被送到師部，接受一星期的在職訓練，師長親自講授一堂「領導統御」的課程。他除了講解「知兵、親兵、練兵」外，一再重複強調的是要如何帶領老兵們，不可以用流行卻帶有侮辱性的名詞「老藕仔」（老芋頭）來稱呼他們，要稱為「資深士官」，他們是部隊裡比較特殊的族群，有許多我們必須知道的管理要訣。

我服役的單位屬於「預備師」，所謂的「預備師」，只有職務幹部，沒有士兵，只是一個框架，是準備在作戰動員時，民間的後備軍人補充進來，士兵補足後，立即出發執行作戰任務。所以我們單位是一個有點空架子的單位，一個連應該有一百人，實際上只有二十人，一整個營也只有一百多幾個人。

當年軍中為老兵們作出一系列的安置措施。首先是對於識字較多的老兵，挑選出送去接受軍官教育，升任軍官，我們稱為「行伍軍官」，一般官階都不高，大多為中尉或上尉而已。

再來就是輔導老兵轉業，台東地區山多平地少，土地貧瘠，當時成立一個「台東農場」，我們稱為「開發大隊」，老兵可以選擇去開發大隊，軍方輔導老兵們轉業當農民。

第三種安置，就是轉到海防大隊去。台東地區海岸線狹長，與西部地區被中央山脈隔絕，駐在當地的軍隊很少。為了確保海防安全，有著許多駐守在海邊的海防班哨小單位，海防班哨除了站衛兵盯住海岸線以外，沒有其他任務，工作很輕鬆，許多老兵轉業到海防班哨去了。

第四種安置方法，就是把老兵調到預備師。預備師不會調動，也沒有野戰單位的戰訓要求，適合老兵服務，所以我們單位有很多的老兵。

最後的安置就是榮民之家的安養。台東地區有一所榮民之家，老兵們退伍後，就可以申請到榮民之家安養餘年。我的連上二十個人中，連長和輔導長為老兵出身的行伍軍官，一位老兵士官長，六位老兵上士班長，共有九位老兵，幾乎占了一半。當年的青壯戰士，如今垂垂老矣，逐漸凋零，就如麥克阿瑟說的「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老兵們最大的痛苦，就是鄉愁。一汪黑水隔斷了兩岸，海峽的水嗚咽地流著，阻絕了歸鄉路。老兵們有著濃郁化不開的鄉愁，自一九四九年撤退到台灣後，那時候已經是過去了二十六年了，這些老兵長期以軍為家，與外界社會隔離，個性與脾氣也比較特殊。

我到部隊報到時，正逢老蔣總統去世，電視不斷地播放老蔣總統行誼的影片，楊班長指著電視，涕泗縱橫地對著我說：「他說要帶我們回家去的，現在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一旁的蘇班長則是默默地抹去臉上的淚水。我第一次看到他們的靈魂深處，感受到他們內心裡的痛苦、悲傷和無奈。

那時候，部隊裡喝的酒，都是最便宜的米酒，老班長們常常圍在一起喝酒，我有空時，也會陪他們喝個一兩杯，和他們聊聊天。他們都是我的父執輩的年紀，在軍中有著數十年資歷，雖我這個小少尉是他們的長官，但是對於他們很尊敬，言語之間也很客氣尊重。我常常安靜地坐著聆聽他們講話，聽他們對我講述著記憶中的故鄉，我耐心聽著，讓他們抒發心中的鬱悶，減輕思鄉的情緒。

最令人鼻酸的是浙江舟山的王班長，一九四九年，當他的兒子剛出生沒多久，如潮水般潰散的軍隊經過那裡，他被抓伕搬運軍品，然後被捆綁著隨軍撤退到了台灣。有一年的過年，他獨自一個人喝了不少酒以後，拿著一挺衝鋒槍，跑到了營部外面，對著營部開槍，打光了一個彈夾的子彈，幸好沒有人受傷，他被關了一個星期的禁閉。

老兵們對我們部隊貢獻很大，因為他們曾經身經百戰，參加過抗戰、東北保衛戰和古寧頭戰役。我們雖然是預備師，每年還是要進入台灣西部斗六的砲兵基地受訓測驗，我們砲兵營的一百人組編成一個受測驗的實編完整的砲兵連，老兵們這時候就展示出了他們傑出的戰技專長。每一門砲的「砲長」都是老兵班長，他們對於火砲射擊經驗豐富，由他們負責訓練砲班士兵。那一年在實彈射擊測驗時，操砲精準，發射的砲彈，發發命中目標，我們的測驗成績拿到了滿分。

帶領老兵最重要的一環，就是要了解老兵們的心理和生理狀況，這也是對於「帶兵要帶心」的一項挑戰。在金門馬祖外島有著俗稱「八三么」專為外島部隊服務的「軍中樂園」，在我們營區外面就有著一個這種單位，上面掛的牌匾是「軍中茶室」，裡面有年輕的女服務生，供應我們這個地區老兵們的生理需要。

醫官也給我們上過課，提醒我們注意老兵們的情緒和生理需求。每當有老班長鬧情緒時，或是連續幾個星期因為各種任務無法外出時，我們就會拿一些辦公費或福利金，以獎金名義發給老兵，讓他們放假出去，去軍中茶室舒解生理需求，調適身心。

我在部隊與老兵們相處了一年四個月，一九八八年時，海峽兩岸宣布開放老兵返鄉探親，老兵們在離開大陸四十年後，終於可以踏上歸鄉路，去看望他們的父母親和家人。他們是國共內戰中的受害者，在那烽煙滾滾的戰亂中，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人倫悲劇和遺憾，他們在遲暮之年，總算能夠返回家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