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的小黃花
春天的後院,凋零的水仙旁,一朵不知名的小黃花悄然綻放,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怡然自得。那一瞬間,她喚起了我童年最深的記憶,那首熟悉的兒歌「籬邊一朵小黃花」,以及那段我曾經難以啟齒的身世故事。
童年時,我住在台灣基隆港務局高遠村的宿舍裡,那是個家家戶戶雞犬相聞的緊密社區。我四個月大時,被抱到現今的父母家撫養,是全村皆知的祕密,只有戶籍上寫著「親生」的我,被蒙在鼓裡。那情境,彷彿電影「楚門的世界」,人人皆知,唯獨我身在戲中。
某天在學校,同學們突然集體與我絕交,笑我是從垃圾桶撿來的,不配做他們的朋友。孩子的世界直白,有時卻很殘忍,那些話深深刺傷我年幼的心。在我知曉真相之前,我常會望著街上的行人,默默揣想:他們之中,會不會有誰是我親生的父母?
同學們的排擠,與對身世的疑惑,成了我心頭的祕密。我從未對爸媽提及,他們對我疼愛備至,視如己出,我不忍心讓他們難過。
我一直很欣賞西方社會對收養的坦然與尊重,養父母會在孩子尚年幼、但已能理解時,誠實告知其身世,讓孩子明白,他們不是「被撿來的」,而是「被選中的」,甚至還能在適當的時機,安排孩子與親生父母相見。這份誠實與開放,使孩子在光明與自由中成長,而不是活在遮掩與羞恥的陰影裡。真理使人得自由,生命不該被偽裝。
初中畢業後,我考上北一女,寄住在姨父母家,家中有三位表姊。某日與二姊閒聊時,她無意間透露我的身世:原來我是她們最小的妹妹,生母在懷我時,曾與姨母(我的養母)約定,若是女孩,就交給她扶養。
養母是養父的繼室,養父與前妻育有兩子,長子留在中國,次子來到台灣,年長我二十餘歲。養父因病無法再育,而養母一直渴望有個自己的孩子,我的到來,讓她欣喜萬分。
真相揭開的那一刻,我內心五味雜陳。雖然我依舊稱養父母為「爸媽」,喊親生父母為「姨父母」,但心裡泛起許多疑問:只因為我是女孩,就被送人了嗎?性別應該決定一個新生命的歸屬嗎?這份不平與困惑,曽在我心中長久盤旋。
直到大學時,我皈依天主教,心中的結才逐漸解開。聖經上寫著:「遠在創世以前,天主已將我們的名字刻在祂的掌心上。」這讓我明白,每一個生命都是被珍視的,我無需覺得自己「被遺棄」。
當我學會換個角度回望過往,我終於懂得,我的被過繼,或許減輕了生父母的負擔,那個年代的選擇,可能不單出於性別,也有環境因素。這樣的安排,成全了養母的渴望,也讓我在兩個家庭之間,擁有了雙倍的愛,有兩位父親、兩位母親,有哥哥也有姊姊,在愛的懷抱中成長。
那首兒歌「籬邊一朵小黃花」曾經讓我心酸:「小黃花呀小黃花,誰是你的爸和媽?」如今再唱,卻滿懷感恩:「泥土把我收留下,雨露供給我營養,陽光幫助我長大,開了一朵小黃花……。」這不很像我的旅程嗎?
生命並不完美,但愛使它完整,當我們願意放下執念,那些曾以為無法承受的重,都會被時間、信仰與諒解輕輕托住。如今隔了這麼多年,在異國他鄉與這朵小黃花相遇,又一次讓我想起了愛的源頭與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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