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司機
有些人,只是與你擦肩而過,卻在你心裡,留下一盞長明的小燈。
那是一九九○年代末的一個秋夜,我和丈夫來到西安,這是一座孕育了十個朝代和沉澱著千年歷史的古城。我們下榻在香格里拉飯店,前台承諾會為我們安排一位可信賴的司機。
第二天早上,我們的司機來了(見圖)。他穿著一件經過多次洗滌而褪色的夾克,褲腳略微捲起,一雙破舊的布鞋在大堂的地磚上悄無聲息。他那張臉極其普通,瞬間便會淹沒在人群之中,但他的眼神清亮沉靜,像是見過風雨後沉澱下來的安然。
他姓陳,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臉上總掛著溫和的笑容,語氣帶著老友般的親切。我簡單地列出了幾個想去的地方,還請他幫我們規畫行程,他笑了笑,沒多說話,轉身為我們拉開車門,還細心地撣了撣車座和靠背。車子裡乾淨整潔,座位上放著兩瓶礦泉水。他察覺到我先生有些怕熱,便悄悄調整空調的風向,動作輕柔得幾乎察覺不到。
城區的建築從我們身邊滑過,明媚的陽光伴隨著泛起的塵土。在行駛的路途上,他開始講述故事,他指點了皇帝曾經上下馬的石樁,妃子哭泣過的花園如今早已不見蹤影,彷彿大地已經吞噬了一個個朝代。他的調音未曾提升,而是像絲綢上的筆觸一樣縈繞不去,緩慢、深思,卻餘音不絕。
他對道路的節奏非常熟悉,能夠預料到每一個轉彎、每一個坑窪和每一次突然的中斷。我誇他車技好,他卻淡淡地說:「我以前是吳法憲將軍的專職司機。」見我訝異,他接著說:「將軍出事後,我就回鄉做了出租司機。將軍是個大好人,只不過站錯了隊。」說到這兒,他的語氣低了些,「政治人物的命運,不是咱老百姓能懂的。歷史裡,有的是千古遺憾。」
我們來到兵馬俑展覽館。先生站在坑邊,看著那千人千面的兵俑,久久無語。在華清宮裡,我指著池塘中央那尊半裸的白玉貴妃雕像,說她是唐明皇最寵愛的妃子。先生問:「皇帝有多少老婆?」我回答:「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一個響亮的口哨從他口中吹出:「那也太累了吧!」我原想做進一步的解釋,但忽然覺得,不如讓思緒跟隨歷史的韻律隨波而去吧。
接著我給他講起了一九三六年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蔣介石曾在這裡被張學良扣押,之後才有了國共合作,共同抗日的故事。先生聽著數著,從貴妃的池邊,到將軍的臥室,在這座靜默的宮苑裡,我們漫步在風雲變幻的歷史長卷上。
回城途中,陳師傅忽然指著街上的某個位置說:「柯林頓總統來西安的時候,就在那裡,他讓車停下,拉著太太走進人群裡去握手致意,保安都攔不住。」說這話時,他朝我先生望了一眼,眼裡分明帶著敬意。不知他是否還能保留那份好感,如今在中美關係的火藥味中,當年的寒暄與微笑已成為了遙遠的記憶。
第二天,我們去了唐乾陵,參觀中國歷史上唯一一位女皇武則天的陵墓。神道兩旁林立著威武的持劍武士,六十一位番臣的塑像整齊排列,而他們的頭卻無處可尋。我正低頭辨識碑文,陳師傅突然問:「你怎麼會嫁給一個美國人?」我被問住了,不知該如何作答。他沒再追問,只是望著遠方蒼茫的山色,悠然說:「你是個好人,會有好報的。」他的話很輕,卻像落在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車穿過一片石榴園,枝頭掛滿了紅燦燦的果子,農夫站在田邊熱情地招呼我們下車品嘗。隨即我們進入農夫家做客,陳師傅與農夫互稱朋友。圓桌上擺滿一席豐盛的佳餚,我先生看著瞠目結舌:「這是,午餐?」他們西方人的午餐,只不過是兩片麵包夾點肉和起司。陳師傅笑著說:「我們這兒,招待來賓不分中飯晚餐。」我看著一盤盤熱氣騰騰的家常菜,像是回到了久違的家。在品嘗各種美食期間,充分體驗到古城的熱情與直率。
回城之後,我們在街頭熙攘的人群中閒逛著,突然出現一隻伸向我先生相機的手,被陳師傅眼尖抓個正著。他怒氣沖天,狠狠地訓了那人一頓,嘴裡念叨著:「真丟人,給咱中國人丟臉!」那一刻,我看到的是,在這個千年古都裡沉澱下來的,不只是歷史的厚重,還有一種骨子裡的自尊與驕傲。
傍晚我們登上古城牆,面前是十五米寬的古老磚石,腳下是千年風雨沖刷過的痕跡,放眼望去是夕陽餘暉下的低矮屋簷。我們駐足在城牆一塊石碑前,上面刻著鄭板橋的四字真言「難得糊塗」。那也是我出國前,從朋友那裡收到的一套紫砂壺上的銘文,在提醒我,對移民的選擇是否明智。望著那四字,我耳邊彷彿又聽見陳師傅溫厚的聲音:「你是個好人,會有好報的。」
許多年過去,那句話像一盞溫暖的小燈,靜靜地藏在心底,在我人生的不同季節裡,不時發出微光。每一次回想起那趟旅程,我總會記起西安城外那條塵土飛揚的路上,那位穿著舊夾克、眼神溫和的司機。他的普通,正是那段旅程裡最不尋常的風景,是一個靈魂靜悄悄的顯現,而那句樸素的話語,更像一隻無聲的手,在暗處輕輕托了我一把——繼續走下去,別怕,你會有好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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