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瘋子同行
二○○六年,女兒剛進普林斯頓大學,年輕的她,覺得大學只是人生的某個起點,既然完成了「該完成的事」,那是不是也該為世界做點什麼?思考許久後,她建議我們家在中國大陸捐一所希望小學。
這想法讓我們驚訝也感動,她主動關注華人教育,自然全力支持,於是開始打聽各種可能的捐助管道。就在這時,有朋友遞給我一張王建煊先生多年前在洛杉磯傳道時留下的名片。王先生曾當選亞洲最被信任的財政部長,也是名揚海內外的社會活動家,我戰戰兢兢地撥打名片上的電話,沒想到這一通越洋電話,連起了一段改變我們人生的因緣。
王先生了解我女兒的想法後,當即邀請她那年暑假就去中國行動。他建議女兒組織一支志願團隊,到浙江平湖的新華高中舉辦英語夏令營。女兒興奮地號召同儕,短短幾周內,集合了來自哈佛、耶魯、普林斯頓與達特茅斯等常春藤名校的二十五位學生,開啟第一次的「全球愛心計畫」(Global Compassion Project)。
我不放心,便決定與她先行前往,提前一周到達新華高中,協助王先生和團隊準備。這一周內,我看見了將理想化為現實的艱辛:年輕人沒經驗,二十五個人坐了二十四個不同班機,光接機就讓主辦方人仰馬翻;再加上安排住宿、教材、活動流程……。
活動開始後,我原以為可以鬆一口氣,沒想到真正的挑戰才開始。這群在美國長大的學生,對於收費辦營隊產生了質疑:「我們不是來濟貧的嗎?為什麼參加的學生要付費?」他們質疑學校動機,批評主辦單位收費矛盾了「救助」的初衷。
王先生得知後,毫不猶豫,立刻全額退費,英語營隊改為免費。他更親自安排這些金髮碧眼的年輕人,走入真正的中國農村,探訪貧困地區。這些來自象牙塔的孩子,第一次真實地面對「貧窮」,不再是數據,不再是新聞,而是血肉之軀,是眼前黝黑又燦爛的笑容。
七周的夏令營結束後,沒有收入只有開銷,造成學校財務透支,但王先生在會議上堅定表示:「這個虧損我負責,我賣房子也墊得起。」這句話成為我與女兒堅持下去的理由。我們原想從此打住,但聽見這句話,像被打了緊箍咒,只能繼續前行。於是「全球愛心計畫」辦了第二年、第三年……,多年來,女兒每年暑假都帶著年輕人回到中國。
與此同時,我們在洛杉磯發起推廣王先生創立的另一個計畫:「撿回珍珠計畫」。在中國許多偏遠地區,初中後的教育並不免費,貧寒子弟常常因交不起高中學費,被迫放棄學業。王先生稱他們為「被丟進垃圾桶的珍珠」,希望我們「一一撿回來」。
起初,計畫資助兩位學生,第二年是四位,到我們認識王先生的那年,已可招收八位「珍珠生」。我曾天真地說:「太棒了,明年我們招十六位。」王先生與義工們相視而笑:「十六位,要多少錢啊?」但老天似乎聽見了,隔年「珍珠計畫」招收了一百六十位學生,是前一年的二十倍。
這奇蹟來自於兩個轉折:一是各地政府被這位古稀老人感動,開始響應,允許優質的貧寒學生留在當地就學,政府補助學費與住宿,贊助者只需支應生活與雜費;二是美國義工們將計畫製作成光碟、簡章,四處發送。王先生的名聲與誠信感動了無數人,許多捐款者不問細節,直接資助;有人聽說五萬美金可以資助五十個初中學生讀完三年高中,當場解囊。
我做為洛杉磯的義工代表,也見證了許多真摯動人的故事。有位老婦人將退休金全數捐出,王先生卻交待我堅持退回:「讓子女知道心裡會不愉快,以後老來生活就辛苦了。」一位捐款者未即時收到回覆,焦急痛罵,王先生交待我禮貌地把錢退回:「心中不喜悅的捐款,沒有意義。」
幾年的共事,王先生從不為己。在他接任監察院長後,因公務不便再與我們頻繁聯絡,這段同工的旅程也漸漸畫下句點。
二○一八年春,王先生再度來洛杉磯,我們爭取接待他,王先生夫婦堅持不住主臥,寧可睡沙發,讓我們大為驚愕。隨後的五十四天,他講了一百零五場演講,推廣他「愛人如命」的信念。有次聚會後,他累得快站不住,卻仍笑著對我九十四歲的母親說:「若我九十四歲時還這麼健康,我再來講一百場。」
王先生鍾愛的夫人蘇老師當時身體已差,記憶力逐漸衰退,但他們依然牽手同行。蘇老師沒有胃口幾乎不吃飯,但王先生總細心溫柔地逗她:「再多吃這一口,多吃點。」我知道,他的慈悲,不只留給貧者,也給了身旁的她。
返台前,王先生留下一千元美金紅包作謝禮,我實在不好意思收下。他說:「不取分毫很好,但該感謝的,就該有表達。」我再次學會一課:愛不是空談,是細節裡的周到與堅持。
多年後,女兒再去拜訪王先生,他依然笑著教誨,依然堅信教育的力量。他說:「那些你幫助過的孩子,未來有人成為將軍,有人發明疫苗。當他們在按下關鍵按鈕的瞬間,記得當年有人曾經無條件地愛過他,他的手,會更溫柔;他的心,會更柔軟。」這些話,烙印在我心裡,經年不退。
世界太大,災難太多,我們無力改變全貌。但像王先生、蘇老師那樣散盡家財,一心只為窮人而活的「瘋子」,用自己的餘生照亮他人。他們不是蠟燭,而是手中高舉的火炬,在人世黑夜裡帶來一點光、一絲暖。
我曾經與這樣的瘋子同行,我很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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