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親恩
童年的記憶,是從佛山我們舊宅的閣樓開始。閣樓的地板都是用木鋪成的,媽媽總擦得乾乾淨淨,除了寫字做功課以外,很少坐凳子,我們總愛在閣樓上席地而坐。聽媽媽說,閣樓原本是用簡單的木梯爬上去的,結婚時爸爸將移動的木梯改成固定的樓梯級,方便上落。我們總是脫鞋光著腳上樓,確保樓上乾淨。
樓上大小衣櫃都是爸爸從一塊塊木板刨光滑,釘起來,填好接縫,上油漆,從頭到尾自己做的,還記得有一張刨木長凳,我總愛跳上去當作平衡木走來走去。閣樓上只有大床、梳妝枱和一張酸脂長椅是買的,酸酯長椅曾經是我的床,夏天睡在上面涼涼的,好舒服。
閣樓上的電風扇,是爸爸和朋友一起鑄鐵倒模做出底座,然後他一個個零件裝嵌而成。還記得他裝嵌的時候,我總愛在旁邊把玩那些零件,曾經惹得他很不耐煩。
我小時候的玩具,只記得爸爸收藏的石灣陶瓷,多層塔、祖廟的迴廊、村屋、池塘以及各種家禽動物,還有爸出差從海南島買回來的一籃子精緻的貝殼。閣樓上有一個寶藏:爸爸的書架。最吸引我的,是爸爸的集郵薄,小時候不懂事,只覺得五顏六色很多不同的圖案人物,好像小人書一樣。曾經很無知,將爸爸其中一張抗美援朝的郵票,把人物頭像剪下來。
書架有很多已發黃的繁體字寓言故事書,猴子撈月、東郭先生和狼等等,我總是讀得津津有味。書架上還有我不感興趣的機械書籍,以及俄文的書,可以想像爸爸後來到香港後,需要何等的勇氣和決心,一邊工作養家一邊從零開始學習英文。退休以後他帶著媽媽來美國探望我們,過海關以及去美國各地旅遊,也應付得來。
爸爸喜歡盆栽,小小的閣樓上,盆栽搭配牆上小幅的山水畫,以及壓在梳妝枱玻璃下面好多的家庭照片……,出來美國三十年,在我心目中,那一直是家的寫照。尤其每年的農曆年之前,爸爸總會用一個淺淺的螃蟹模樣花盆養水仙花,擺設在閣樓的櫃台上,新年期間閣樓上總瀰漫著水仙的清香。
我們家隔壁是小學,有時晚上學校放電影,電影屏幕正對著我們閣樓的窗戶,我坐在小櫃子上面,儼然是包廂的VIP,在那裡觀看過「閃閃的紅星」,那是我最愛的電影。
我六歲時弟弟出生,媽媽要照顧弟弟,爸爸和我兩人偶爾去看電影, 那當然是最令人興奮的Daddy & Me時光。散場時爸爸緊緊拉著我的小手,慢慢走出放映場,踏著瓜子殼、花生殼悉悉率率的聲音,至今回味無窮。
九歲的時候,爸媽離家去澳門然後輾轉到香港,我和弟弟在佛山跟著阿嬤。那幾年,每兩個星期總會收到爸爸的來信,信中除了問候阿嬤,講述他們一些不會讓老人家擔心的近況,信末總不忘叮囑我要認真讀書,努力學好英文,將來到香港一家團聚,每一封都是這個模式。
我有信必回,信封面貼滿紀念郵票,為了湊足郵資,前面不夠位置貼,我連信封背面也貼上郵票……。 大概八年前,當爸爸把幾本集郵薄交給我的時候,真是百感交集,看到裡面平平整整、我自己多年前寄信給他的郵票,他都仔細從信封上泡水分離,烘乾壓平。
爸媽在香港的日子,特別是妹妹出生後,爸媽為生活奔波勞碌,直到供我們三個讀完大學。回首與爸媽一起生活那短短九年,我曾經懷疑自己是不是缺少了什麼,只因為某個成長階段父母不在身邊。
直到爸爸去世,我靜下心想他,為他祈禱,我才驚覺原來那九年,是如此的沉甸甸,他在生活上賦予家的定義,早就烙在我的腦海裡。那九年,即使家裡拮据,但我覺得幸福富有;那九年,塑造了我,塑造了我對生活的熱愛、興趣和愛好。那九年,相信也是爸爸最回味的,因為他還未被生活的重擔扭曲。他知足常樂,注重家的和諧,善於聆聽。直到為人父母,自己的孩子們長大,我才意識到:家的和諧需要有聆聽的智慧。從美國飛回香港,我帶到葬禮上給爸爸的禮物:一封貼有一整套紀念郵票的信,和一束從我家花園採摘的水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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