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牆有個老壽星(下)

那年春天，鄰居家開始大興土木，不過幾個月工夫，就有一座小洋房在圍牆的那邊拔地而起。工程完工後，他們的院子裡多了一個半人高的水泥洗衣槽，卻少了一棵鬱鬱蔥蔥的大樹，沒錯，就是那棵多產的核桃樹。

洗衣槽是為老太太量身訂製的，老太太從此再也不用早起去河埠搶位子，可以在自家院子裡站著就把衣服洗了。兩個孫女則負責把洗好的衣服拿到二樓去晾曬，曬完衣服她們就在露台上坐下來曬自己。沒了核桃樹，她們就沒有核桃吃了，於是就嗑瓜子，有時一邊嗑瓜子，還一邊做作業，或者百無聊賴地看圍牆另一邊的我們嬉戲。大概是因為隔著圍牆的緣故，她們從來不加入我們，只是坐在高高的露臺上靜靜地看。

圍牆那邊的核桃樹沒了，圍牆這邊的核桃樹也忽然失去了活力，它照樣開花，卻再也沒有結過果。孤獨的核桃樹似乎衰老得特別快，它不僅樹皮開裂乾枯，連葉子也變得稀稀拉拉。我們一年又一年地等待著它恢復青春，它卻一年又一年地讓我們失望。老太太搖著她的麥秸扇，不無感慨地站在圍牆那邊嘆息：「兩棵樹可能是夫妻樹哩。」三十多歲即喪偶的她，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感懷自己的身世。

兩家的孩子漸漸長大，兩家的大人也慢慢變老，變老的大人都習慣了用洗衣機洗衣服，年紀最長的老太太卻依然執著於院子裡的洗衣槽。其實也沒什麼衣服可洗，大件的都被家人扔進了洗衣機，但是她還可以在院子裡洗毛巾洗襪子。幹不了體力活又不識字的老太太總得找點事情熬時間，除了洗洗涮涮，那些和孫女們一起敲核桃的時光，應該也值得她細細回味吧？

老太太最讓人羡慕的除了高壽，還有她的健康，雖然她的身體機能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自然老化，但是土裡刨食一輩子的她，竟然從來沒上過醫院。她的人生哲學大概就是一個「熬」字，生活艱苦可以熬，頭疼腦熱也可以熬，熬來熬去，就把她自己熬成了一位百歲老人。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兒孫們都挺看重家裡的這位老祖宗，晨昏定省，端茶送飯，大家都是輪流值班。她的兩個兒子是前後院的鄰居，平時都能相互照應，女兒則嫁在同村，天天都從河的那一邊過來看她。不過老太太還是有自己的社交生活，她每天傍晚都會拄著拐杖出去，一步一挪地走到溪邊的大樟樹下，聽那些比她至少小一輩的老人們胡侃神吹。

老太太並不多話，她向來只愛聽個熱鬧，畢竟她的世界已經沒有同齡人，讓她講古的話，周邊的人未必能心領神會。不過老太太最近卻一反常態，聽別人聊著聊著，她會冷不丁插進一句話： 「你們有誰看到我女兒了嗎？她已經好幾天沒來看我了。」

原來老太太那七十多歲的女兒犯了腰痛的老毛病，在床上躺了好幾天還出不了門。老太太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於是總想親自去女兒家看個究竟，她說這個孩子從小體弱多病，這輩子都沒過過幾天舒坦的日子。已經當了好幾年曾祖母的女兒，依然是百歲老母親牽腸掛肚的嬌嬌女。可是去女兒家要走長長的一段公路，還要過一座橋，以她的體力，根本不可能在這樣的高溫下獨力成行，於是她只能望河興嘆，還忍不住向大樟樹下的人群求證。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在你一言我一語的安慰聲中，老太太站起來緩緩地往家裡走去。夏日的晚風還殘留著白天的餘溫，暖洋洋的風中夾雜著零碎的話語，老太太的耳朵夠靈，她一定聽到了那些七嘴八舌的聲音：「這老太太……，哎哎，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