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碰的疼與悲傷(上)

我四歲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我朦朧記得他是個溫和慈祥、敦厚安靜的老人，給我吃過松花餅乾，在上個世紀七○年代，那是奢侈少見的零食。每次跟四姑談及爺爺，一些畫面飛快從我眼前閃過，他坐在藤椅上聽收音機，額頭微皺著，似有很沉的心事；鏡頭一晃，他躺在一張床上，彷彿睡著了，奶奶在一旁低聲抽泣，幾個姑姑圍著奶奶勸慰。

四姑告訴我，爺爺在文革期間挨批受審，從未告訴家人。四姑無意間從家中壁櫥的箱子裡翻出爺爺的檢查，檢討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與罪：爺爺在華西協和大學讀書期間，作為優秀學生代表，曾受到民國總統蔣介石的接見，並陪同蔣介石參觀校園。當內戰結束，蔣介石潰逃台灣，便成了中國人民的公敵，國民黨反動派的大頭子，凡是跟蔣介石沾了關係的人，縱然才華出眾，也會遭遇時代的鄙夷唾棄。

爺爺是醫學博士，畢業於華西協和大學。大學成立於一九一○年，由美國、英國、加拿大等五個基督教協會聯合創辦，採用牛津大學的辦學模式。從成立時間上來看，清朝還沒有徹底退位，中華民國還沒有正式成立。學校創辦之初，袁世凱還捐資四千大洋；學校的建築為英國建築師設計。

四姑說，當年能考入華西協和大學的人，必須超越萬人之上，入選之人都是人中精華。我相信四姑說的話，我曾經查閱過華西醫科大學歷屆校友名單，找到了爺爺和父母的名字。

爺爺畢業於一九三七年，當時的畢業生寥寥可數，十三個而已；等到了上世紀六○年代，也就是我父母畢業的年代，學生名單已經密密麻麻，可見含金量大不一樣。爺爺求學期間，教授都是來自美國英國，全程英文教學；等到了我父母進校之時，校園裡的歐美洋人早就逃走了，當然，我父母學的外語是俄語。

翻閱華西校史，得知從一九二○年起，華西協和大學畢業的醫學博士，優秀者可同時拿到紐約州立大學的醫學博士，看來歐美的創辦者對這所學校傾注了心血和厚望。據我四姑回憶，她的母親（我的奶奶）告訴過她，爺爺是排名前五的優秀畢業生，其醫學論文曾在美國發表，很快就得到美國的工作邀請。

我問過四姑，為什麼不走？四姑說，當時家中幾個孩子還年幼，叔伯家的孩子也要關照，一大家子拖兒帶女，浩浩蕩蕩的，怎麼走？另外，爺爺當過人民代表，對新政府充滿了信心和希望。

一九四九年前，國民政府官員貪汙腐化，國家通貨膨脹嚴重，人人對新社會充滿了期待，連張愛玲都寫了「十八春」和「小艾」，歌頌百廢待興的新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