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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友舊硯

看見這個舊硯,想起好友直方已去世八年。他和我在香港讀高中同班三年,一九五六年畢業。

這個方形墨硯(見圖),有個誤會的來歷。一九九○年,師母從香港來美國探親,我和同是李老師學生的妻子,開車去俄亥俄州探望她。當時她把這個「老師的墨硯」送給我。數年之後,李老師的大兒子直方從溫哥華來訪,住在我們家。我迫急不及待出示墨硯,誰知他說:「這是我以前在家習字用的。」

當年師母年事已高,記不清楚家中物件,還以為是老師的遺物,她是一番好意從太平洋彼岸帶過來的。我也想起有一年聖誕節,她寄了兩次賀卡給我們呢。

一九八七年我夫婦重遊香港,後來記錄此行所見,故人情意多。有句云:「白灼東風螺,炒飯焗菠蘿。」在港時,我們去離島長洲見師母,她先帶我們去 老師墳前鞠躬,然後請我們去吃當地特產東風螺。翌日直方又請我們嘗當時的新菜式菠蘿炒飯,也就是與菠蘿同焗的海鮮炒飯。

李老師在長洲的居處名為「勺瀛樓」,新建時我和妻子尚未結婚。那天去探望他們,適遇直方也回家小住數天,我們一進門,師母就說:「直方正在練字呢。」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他勤習書法

一九六六年他把習字成績印成一本小冊子,名為「臨褚書六種」,還請得香港名書法家黃維琩題字,可見他對書法的認真。那次探訪長洲,曾與老師一家人合照於門前,我寄相片去時,在相底寫下幾行小字:「秋,長洲,勺瀛樓,重會師友。」

老師逝世時,由直方親筆寫老師的自輓聯,掛在靈堂。以前教我們國文的李老師,聯語用詞深奧,我只記得一部分,上聯最後一句是:「三徑不忘松菊。」下聯最後一句是:「一生盡瘁菁莪。」當時我們不在香港。

直方又曾以楷書替他父親寫詩作「勺瀛樓圖詠」八首,後來有幸他又寫其中六首贈我,幾十年來一直掛在廳中。還有一回他興致來,想起我讀中學時,家住水邊村,他立刻寫了一幅集句:「芳草斜陽江上路,漁歌樵唱水邊村。」寄來,那時他已移民加拿大。

我這個老同學也不曾跟他客氣,那年準備考工程師牌照。因離開課本太久,怕自己疏懶不溫習功課,特別請他寫曾文正格言(見圖),來提醒自己,「其過如駟,其去如矢。」怵目驚心。後來我考取牌照後,當然第一個告訴他了。

有一件事難以置信,在一封來信中,他說記起讀高三時,他讀過我在「中國學生周報」的一篇文章,開頭第一句是「說來好笑」,我自己反而起不起來,只知道題目是「還信債」,那時我們都對寫作有興趣。後來上大學,我選工科,他讀文史,大概是受他父親的影響。但無論他在香港、美國或移民加拿大,我們都保持書信往來。他曾說我以小品文作信,別具一格云云。

直方在美國讀完碩士後,回香港做了圖書館長,也開過多次書法展,更寫過許多旅遊詩,大多數是七律。他生前每年都製作春聯,總是以十二生肖起頭。每有新作,不忘寄給我這個「工程佬」,始終把我當成是當年課室裡討論文章的對象。我這個「半個工程師」,感謝他讓我還嗅到一點文藝味。

二○一六年他走了,享年七十八歲。他愛好打乒乓球,晚年又學國畫,曾把自己所寫文字編輯成書,名為「詩詞聯謎集」,在二○一四年出版。在我家中,天天都看見直方的墨寶。今天取出他的舊硯,拍照留念,緬懷亡友,更念師恩。寄語老弟,君且先行,他日相見,再與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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