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太(上)

龍年到，我和太太結婚第六十二個年頭。如今，我們在美兒孫團聚，頤養天年。回首過往政治風雲、經濟困頓，我要感謝上蒼，讓她成為我家庭中物質與精神的支柱，幫我度過政治的血雨腥風。月朗星稀的閒暇時光，我倆時常回憶起她的種種「壯舉」，笑過之後，不勝唏噓。

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我被打成「牛鬼蛇神」，一家人頓時處境艱難，成為被人歧視、受人欺負的「三等公民」。

一九六八年初春時節，樓裡建設銀行政治部主任蔡家龍鳳胎二年級男孩，報告居民委員會幹部李玉梅：「反修大樓」牆上有「反標」！

「反修大樓」是貴州省財政廳一九六四年建的職工宿舍樓，住著財政廳及下屬稅務局和建設銀行三個單位的幹部。在當時，這棟樓被認為是標準比較高的住宅樓。文革開始後，大樓被群眾稱為「反修大樓」，反對走「修正主義」道路之意。

李玉梅接到蔡家孩子報告，慌忙跑去一看，紅磚牆上，白粉筆書寫的標語「毛主席萬歲」上，「毛主席」三個字被打上了大大的一個 「X」。從標語的高度和幼稚的筆跡不難看出，這是孩子幹的。

李玉梅不敢怠慢，慌忙到派出所報案，派出所又立刻上報了公安局。等大家中午下班回家吃飯時，警察已經等候在宿舍院壩裡，召集開會，追查這起嚴重的「反標事件」。頓時，全樓上下，人心惶惶，保不定是不是自家孩子闖下這天大的禍事，各自慌忙搬一個小板凳，在院子裡坐下。

緊張的氣氛中，大概是仗著自己出身好，蔡某的老婆關某首先站起身來，氣勢洶洶地說：這肯定是對黨不滿的「牛鬼蛇神」家裡人幹的。只有他們，才會對偉大領袖心懷不滿，作出這樣的反革命舉動！

那時，我正是一個被下放到「五七幹校」勞動改造的「牛鬼蛇神」。聽鼓聽音，太太感到關的發言意有所指，頓時怒火中燒，等關話音剛落，便站起身來，振臂高呼：「誰反對毛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太太一副歌唱家的好嗓子，聲音清澈嘹亮，加上出身好帶來的底氣，一下子鎮住了會場。下意識裡，全會場的人都跟著喊起了口號。那個年頭，這樣的口號，不跟著喊的，就是「反革命」。

想不到，一個「牛鬼蛇神」家屬居然占了上風，帶頭喊起了革命口號。氣急敗壞中，無論警察還是關某本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沒有證據，追查會只得草草收場。

中午追查會無果而終，派出所著手徹查寫反標的人，叫各家小孩寫「毛主席」三個字，與牆上字跡對比。比來比去，通報案情的蔡家兒子字跡最為接近。

這孩子大約七、八歲，被帶到派出所一問，立刻「供認不諱」。問為什麼在「毛主席」上打「Ｘ」，他說：外面牆上的標語到處都有XX，出了「反標」，一波一波的人來，警察也來，看著好玩，好熱鬧呀。

案子輕而易舉地破了，孩子媽媽，正是斥責別人家孩子的關某。關某原本和太太一個學校教書，本來關係不錯，但「文化大革命」運動以後，成了上竄下跳的「積極分子」，沒想到這一次搬起石頭砸了自已的腳。回家以後，蔡某兩口子把孩子打個半死，最後送醫院住院治療。

我太太出身城市貧民，「文革」期間，在貴陽市雲岩區小學教語文，是班主任。「文革」開始不久的一九六八年初，「軍宣隊」、「工宣隊」、「幹宣隊」，共七、八個人進駐學校，組成「工作組」，接管工作。原校長、書記靠邊站，「工作組」重新選舉「根正苗紅」的領導班子。

因出身好，工作認真負責，群眾評價高，尤其深受學生和家長喜愛，太太被選為校長。沒曾想，上任不久，有人檢舉，說我出身不好，又有海外關係。受我影響，「工作組」免去了她的校長職務，降級為副教導主任。

此時，太太教四年級，班上五十三個學生。雖說都是城市居民的孩子，卻有不少家庭非常之困難，太太對困難家庭的「苦孩子」關懷備至，諸多善舉，為學校師生所樂道。她給這些學生買過衣服、鞋子；時常為女學生梳頭蓖虱子；頻繁家訪，了解每一個學生家庭情況，想方設法幫助學生。她在家長中口碑之好，學校無人出其右，連年被評為先進教師。

「文革」開始以後，全校停課鬧革命。班主任的工作，要麼帶學生學習「毛主席語錄」，要麼按照「工作組」指示，帶領學生開批判會，老師們既不用備課，也不用改作業。太太說，即便之後恢復了正常教學，學校對教師的專業要求，再也沒有恢復到「文革」前的水平。

一日，「工作組」安排在課堂上批判劉少奇，太太要帶領學生喊口號。因平日裡「毛主席萬歲」喊得太順口，太太喊「打倒劉少奇」時，喊出了「打倒毛……」。「毛」字出口，太太警覺失誤，立馬剎車，反應敏捷的她，慌而不亂，接著連連高呼「打倒劉少奇」！

批判課下課，太太驚魂未定，就有學生悄悄告訴她，在教室旁聽到新選校長蘇素珍向「工作組」報告說，太太在教室裡喊反動口號。這還了得！當時，喊打倒毛的口號，是要判死刑的！貴陽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幹部馬綿征，因喊「打倒林彪、打倒江青」被判死刑，一九七○年五月慘遭殺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