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春天

隨著春天的脚步姗姗而來，日日買菜的我開始在海外超市、夜市尋尋覓覓。尋找什麽呢？尋找大陸春天的菜蔬，比如蔞蒿、螺獅，比如薺菜、香椿……，那是我們每年春天必嘗的美食，那是舌尖上的春天。春天的美好對我們來說，就是能品嘗春天的美食，就是詩中所說的「家有一樹椿，春菜不擔心」，或者「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清明節令過後，在大陸江南地區，只要落幾場雨，煙雨中，河灘上，遍地蔞蒿青葱，遠遠地看，像一片綠煙。放牛娃頭戴竹笠，騎在牛背上，一隻雪白的鷺鷥，獨立蔞蒿中央，像哲人一樣思考。

汪曾祺說得對：「蔞蒿是生於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做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蔞蒿有一股清香，採摘過後放過一晚，便老如細棍，所以採摘蔞蒿要趕早採，趕早提到露水街出售。一見到青青蔞蒿，便知道又一個春天姍姍而至。蔞蒿採回來，重新摘過，用開水焯一下，放入臭豆腐乾，淋上麻油，那種特殊的香味分外誘人，江南人聞到就要流口水。

此時一般人家皆儲有半透明的冬臘肉，臘肉香乾炒蔞蒿，佐飯下酒皆是美味。在那很短的季節裡，又常落雨，煙雨中，江南萬千傍水的古鎮，一家家隱沒在桃花柳蔭小飯館裡，你都能找到這道蔞蒿炒臘肉；坐在臨水樓窗前，點一碟蔞蒿，端一碗黃酒，江南細雨千絲萬縷，江南楊柳柔情纏綿，一兩朵油紙傘，三兩聲黃梅調。酒還沒飲，人就醉了，此時唯一念想便是蕩一葉扁舟，在桃花夾岸的河流上歸隱。

一碟蔞蒿當然不夠，再來一盤韭菜炒螺螄就更佳。河邊草灘是螺螄栖息之地，汪曾祺說：「螺螄處處有之，我們家鄉清明吃螺螄，謂可以明目。用五香煮熟螺螄，分給孩子，一人半碗，由他們自己用竹籤挑著吃。」五香螺獅是最常見的食法，我們鄉下從來不食五香螺螄，讓賤如草芥的螺螄如此隆重登場，似乎也不值得。

螺螄肉只配炒春韭，也只能炒春韭，就是唐詩中「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的韭菜。「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這也是唐詩中說的，一夜春雨貴如油，一場春雨後，嫩韭菜在屋後田畦上長瘋了，正好上市。而螺螄幾乎布滿秧田與池塘，透過新漲起的春水，可看見一隻隻螺螄像小小的寶塔，背負著長長的青苔，拖著一條彎彎的泥跡在水底蠕動，有時候牠會爬到尖尖小荷上。

螺獅肉炒春韭是美食上的絕配，新韭菜嫩如水，螺獅肉似膠飴，油鍋爆炒後再加入豬油調和，再配一碗柴灶煮成的粳米飯，你便會覺得，鄉下人的日子，其實遠比城裡人幸福。

其實在我眼裡，挑薺菜才是江南春天最詩意的戶外活動。薺菜似乎怕冷，春天來了，它一直躲藏地泥土裡，不肯出來。它一直要等到清明時節，一場一場春雨降臨之後，才懶洋洋地鑽出春天的「被窩」。

跟在薺菜後面的，是蒲公英、地米菜、猪婆丁、碗碗花，它們一路上笑著跑出來，在田野上碰頭，後面來了大批大批的隊伍：豌豆苗、蠶豆花、小麥穗、大麥穗……呼啦啦的，田野上開始喧嘩起來。

汪曾祺說：「江南人慣用薺菜包春捲，包餛飩，甚佳。我們家鄉有用來包春捲的，用來包餛飩的沒有，我們家鄉沒有菜肉餛飩，一般是凉拌。薺菜焯熟剁碎，界首茶乾切細丁，入蝦米，同拌，這道菜是可以上酒席作凉菜的。酒席上的凉拌薺菜都用手摶成一座尖塔，臨吃推倒。」

凉拌薺菜其實鄉下人不吃，嫌薺菜粗老，而且像頭髮一樣零亂。挑薺菜是用來賣的，賣到城鎮上去，那裡有一些讀過古詩的老先生或文化館的老師，他們喜愛薺菜，喜愛模仿汪曾祺或梁實秋這樣的文化人，用茶乾與麻油來凉拌薺菜，再喝點小酒，頭暈暈的，臨窗在宣紙上寫幾行小楷。

在我的記憶裡，江南鄉下人其實也不包春捲，沒有這份閒情逸致，包春捲亦是城鎮小康之家的習慣，而且這樣的家庭往往有點家底，也有點文化。我是喜歡在早春包一點春捲，必定要薺菜，野生的薺菜有清香味，讓人想起竹籬與炊煙，菜花或池塘。粉絲當然也不能少，細碎的晶亮的粉絲就如同春天的雨水，一張米粉皮子包住了地上的薺菜與天上的雨水，就是包裹了南方的春天。

春菜最後壓軸上場的，就是香椿頭：早春時節，只要下幾場春雨，村上籬旁的香椿樹，就會綻開一簇簇小紅花。其實那不是小紅花，那是香椿樹的嫩芽，它們像小紅花一樣開在光禿禿的樹幹上。採回來切碎了炒蛋，是一道清香誘人的農家菜。香椿頭用開水焯過，拌臭豆腐乾，像汪曾祺說得那樣「下香油數滴」，是江南一絕。據說乾隆下江南時貪吃這道美味，硬是吃壞了肚子。

香椿芽被稱為樹上蔬菜，是素食中的珍品，李漁在「閒情偶寄」裡說：「菜能芬人齒頰者，香椿頭也」，他說「膾不如肉，肉不如蔬」，在蔬菜中他把香椿頭推到了極致。香椿妙就妙在無論炒、拌、腌、炸，都芬芳誘人。

在我的經驗裡，上海菜場出售的盒裝內脂豆腐，最適宜拌香椿。我曾經在春天買過幾盒帶回老家，家中後園籬笆上就有三棵香椿，母親用竹竿打下香椿芽，是那種焯過開水、切成碎末的香椿，香椿的青與豆腐的白一清二白相映成趣，置一細花瓷碟中上桌，豆腐嫩滑，香椿清香。屋外春雨落得像粉絲，蛙鳴叫得像下雨，擁有如此歲月靜好的春天，人的一生，真是別無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