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載歷史的兩個墨盒

我心愛的妻子與我相濡以沫五十年後，最終先我而去。雖說妻子不在，度日如年，時光的腳步並不停留，十個月又過去了。工作之餘，清理妻子的遺物也成了我的一種寄託。

妻子喜歡花草樹木，也愛收集各種小巧漂亮的工藝品，日積月累簡直成了收藏家。清理遺物的工作對於我來說，似乎是無法完成的任務。

窮苦人家不會有值錢的東西。當這兩個銅製的墨盒（見圖）赫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我恍如看見了我的妻子，因為這是她最珍愛的物件。

墨盒的使用在中國的歷史漫長，但是今天的年輕人基本上不會知道墨盒是什麼了。

這兩個並不是普通的墨盒，因為它們記載著中國將近一百年的歷史。民國十七年（一九二八年）北伐成功，妻子的外祖父黃麟書欣喜之餘，在軍旅中訂製了這兩個墨盒，一個給他的女兒（我的岳母），一個給他的女婿（我從未謀面的岳父），勉勵他們「業精於勤，努力奮鬥」。

兩個墨盒，其中給女兒的一個，上面雕刻的小字還清晰可辯：「海齡兒玩，民國十七年北伐成功紀念，父軍次北京」。給女婿的那一個，上面的小字曾經遭到刻意破壞，字跡模糊不清了，仔細看還是可以看到「端文婿」三個字。為什麼？這其中有一段中國的歷史故事。

北伐成功，全民額首稱慶，以為天下太平，有好日子過了，誰料風雲變幻，世事如棋。北伐成功，推翻北洋政府，抗戰八年，打走日本鬼子，接著的卻是全面內戰，中國人的苦難無盡無窮。

山河變色，身為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的外祖父隨國民政府退守台灣。妻子的父親也逃到香港，由於懷孕的太太還在鄉下，加上新政府的勸誘，他誤以為回歸是安全的，在許多親友的勸阻下，他仍然選擇了回去，懷孕的妻子與年幼的女兒是見到了，短暫的快樂讓他踏上了不歸路。一個恐怖的夜晚，他在妻子和女兒的目睹下，被持槍的人們拉走了，監禁的日子並不長，他很快就被處決了。我的岳母失去了丈夫，我的妻子失去了父親，我妻子的弟弟連父親的面也沒見過。

我的岳母在她母親的幫助下，撫養大這兩個無父的小姊弟，陪伴著她的是父親給她的這兩個墨盒，還有她丈夫留下的一件軍大衣。

文化大革命來了，身為反革命分子家屬，一家大小受盡了霸凌。我妻子的心理受到了無可癒合的創傷，我岳母那小小的房子被反覆抄家，在恐懼中她沒有丟棄這兩個墨盒，但是為了安全，她用了她想得到的方法，把墨盒上她丈夫的名字清除掉。

一九七○年的雙十節，我的妻子在大鵬灣投奔怒海，成功遊抵東平洲，二十歲的姑娘終於嘗到了自由的滋味。一九七六年我們在美國成家立業，岳母後來也移民美國，這兩個墨盒也隨著她來到了美國，從此就珍藏在我家。

看到這對墨盒，就讓我想到近百年的中國歷史，忘不了我們經歷的苦難，更忘不了我可愛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