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燈影下的我

瓊瑤走了,以很瓊瑤的方式,翩然離去,縱留生前生後事,任後人評說。
雖未載入文學史冊,文學繞不開瓊瑤。文學是光,瓊瑤是燈。獨書愛與情六十載,書上滿是字,熒屏滿有聲,持持續續影響了幾代人。
一向遲鈍的我,接觸瓊瑤算是晚的了。那時我還在就讀高中一年級,大陸的高中原本就是學生的嚴峻時代,我又進入了全校最嚴苛的班。至今回想起來,被千挑萬選入尖子班不是我的幸運,而是我的劫難。
尖子班的班主任是一位中年老師,男性,單身。無有家室兒女拖累,以學校為家,人稱全心全意撲在教學工作之上。班主任留著寸頭、身穿中山裝 ,不苟言笑,面容陰鬱,目光犀利,同學見了他如同老鼠遇見貓,相隔十幾米就作抱頭鼠竄狀。班主任設置了怪異的班規,比如男生一律留寸頭,女生長髮不過肩,中午必須全體趴在課桌上午休,等等諸如此類。同學們不敢反抗,只背地裡給他起了個綽號「老邪」,恰好班主任姓黃。
高一不分文理科,我的成績兩級分化,簡直是冰火兩重天。語文成績名列前茅,特別是作文,幾乎篇篇都成為範文,在全班朗讀;數學和物理分數則徘徊在及格線,頻頻暴雷。黃老邪,不,黃老師教授的正是代數課,於是我成了他的眼中釘。
一次的課堂上,黃老師講解習題之時話鋒一轉,開啟了冷嘲熱諷模式:「話說班裡有一位女生,不務正業,仰仗著讀了幾本瓊瑤小說,寫幾個風花雪月的詞彙,就把尾巴翹上了天,不知道天高地厚。」對號入座,說的不是我還有誰?全班同學的眼睛齊刷刷望向我,探照燈一樣,正在苦思冥想解題的我措不及防,恨不得鑽入桌子底下。
天地良心,在大陸奉行「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那個時代,我寥寥無幾的課餘時間都用來補習數理了,無奈榆木腦瓜不開竅,怪我嗎?我的怨氣只在心頭,不敢在口頭。黃老師含沙射影的諄諄教導對我唯一的影響是:瓊瑤是誰?瓊瑤激起了我的好奇心,這個出自於《詩經》中的美麗名字,卻受我牽連,讓她因我無辜受辱。
瓊瑤作品真是琳瑯滿目,占據了書店整整一個牆面的書架,僅僅是書名就使得我心境蕩漾、心猿意馬。書籍的價格對於中學生而言,本本不菲,我只好厚著臉皮當上了「蹭書一族」,好在與我同好者不乏其人,大多數是學生一族,混跡其中也不顯得突兀。
初讀瓊瑤,我明白為何瓊瑤因我受累了,遠隔一個海峽、年長一個時代的女作家,原來曾經和我一樣上學偏科,不通數理。自從被班主任黃老師當眾嘲諷之後,我被同學們戲稱為「小瓊瑤」,真是不敢當,借我三個膽子,我也不敢和老師談情說愛。
我在書店席地而坐,從《窗外》找尋《一顆紅豆》,觀賞《庭院深深》裡的《金盞花》與《幸運草》,我雖然沒有花錢,但也花費了珍貴的就餐時間;無論是下起了《煙雨濛濛》,還是颳起了《翦翦風》,我風雨無阻,從《彩霞滿天》的《幾度夕陽紅》看到《月朦朧鳥朦朧》,流連忘返;書店裡概不禁菸,不乏菸民吞雲吐霧,我常常在《煙鎖重樓》中不由自主滿眼《蒼天有淚》。
可惜好景不長,尚未在膽戰心驚中完整閱讀幾本,終於有一天被書店老闆一聲怒喝驅趕:書店不是圖書館,租個小人書看還得付費!我和那些揩油的同類懷揣著孔乙己的憤怒訕訕離去,告別瓊瑤,即使《心有千千結》,也不得不《聚散兩依依》。對我而言,瓊瑤真是高山仰止般的存在,別說一個字一個字寫作這些書了,即使全集完整閱覽一遍也得耗費許久。
一念成讖,後來即使有了機會,我還是沒有讀完瓊瑤作品。
頂著個名不副實的「小瓊瑤」名號,浮光掠影地閱讀瓊瑤,瓊瑤就像是一盞燈,給處於密不透風黑暗中的我帶來了一絲光,指點了一條康莊大道:不讀大學也有光明前程,寫作也可以賺錢謀生。有此想法,如夢初醒,我驚覺生活的校園不過是《失火的天堂》,妄圖攻克下理科不過是《夢的衣裳》和《一簾幽夢》。因此,我在高二文理分班時刻,一意孤行選擇了文科,後來一條道走到黑,大學也就讀中文系,中文成為我一生的職業,至今未變。
瓊瑤照亮了我,最終還是誤導了我,她的經歷不可複製,平凡如我,賣文,不足以維生。此為後話。
高中時代,我還把「小瓊瑤」的綽號視為榮耀,因為女同學尤其是文科班女生爭先恐後推崇瓊瑤,以不識瓊瑤不讀瓊瑤為恥。而到了大學時代,畫風突變,瓊瑤竟然被諧音為「窮聊」。特別是以文學青年號稱者,卻不由自主與瓊瑤脫鉤,避之不及,似乎留戀瓊瑤作品就成為淺薄矯情的代名詞。摒棄了瓊瑤,文壇總得有繆斯女神,於是張愛玲的迷戀者異軍突起,當代作家書目不約而同選擇錢鍾書、陳忠實、王安憶、余華、賈平凹、還有後來獲得諾獎的莫言。
原本以為,時代的浪潮潮起潮落,瓊瑤這個前浪被後浪拍打在岸邊,無可奈何花落去。這可是低估了,到了九○年代,瓊瑤又似曾相識燕歸來。讀書的人日漸稀少,就在屏幕上繼續言情,你儂我儂,卿卿我我。《還珠格格》橫空出世,萬人空巷,順利網羅一代人,還不僅僅是一代,如若沒有收視率以及背後的盆滿缽滿,電視劇怎會一而再再而三翻拍?瓊瑤憑藉一支筆,生花妙筆,一己之力打造出品牌的帝國大廈。大廈矗立不倒,超越了半個世紀。
窮盡半生,難望其項背。昔日的「小瓊瑤」只是蜷縮在瓊瑤的燈影之下,一直仰望著瓊瑤文字的明明暗暗,談及瓊瑤作品時吞吞吐吐。但是,不得不承認,我和我同時代的人,女性,為數不少,即使被現實的風刀霜劍幾番擊打逼迫,始終擺脫不了瓊瑤思維所施加的烙印。比如相信人世間的終極美好,「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信仰一般盲目,如同有神論者口中的鬼神,眼睛從未目睹心裡卻執著地堅信不疑。還有,看重精神高於物質,在已經物欲橫流的時代,即使精神也會被售賣成了物質,待價而沽。依然有一類人,逆風而行,撞了南牆不回頭,而顯得格格不入。
我猜想,瓊瑤歸屬為這一類。瓊瑤終究不同凡響,不走尋常之路,她以她的告別與告白,以她的翩然一筆給豐盛如同滿漢全席盛宴的人生劃上了最後的句號。對於有些人而言,初讀瓊瑤不經意,再讀已是書中人。而對於瓊瑤而言,初寫故事不經意,再寫已是書中人。瓊瑤寫下的字,寫下的故事,無論看書人信與不信,無論口碑是非功過,瓊瑤身體力行,遵守了自我承諾:火花一般燦爛,雪花一般翩然。
瓊瑤自我熄滅人生之燈,戛然離席,還遺留下一道菜,事關生命別離的反思——《雪花飄落之前》。徜徉在生命秋季的我們,要不要未雨綢繆,平心靜氣地品一品,感知即將到來的漫長冬季?(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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