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筆的故事

那是一九七八年三月的故事。父母在一九七七年夏從駐外大使館任職期滿回到北京，中國正在發生一系列驚天動地的變化，父母住在外交部招待所，等待分配新的工作。我和妹妹回京的日期一拖再拖，終於在一九七八年初回到了北京，一家四口終於可以在一起了。我和妹妹開始在北京上初中，父親被臨時調到中科院參加全國科技大會的籌備工作，大家都稱那次會議象徵著「科學的春天」到來了。

爸爸每天穿著整齊很早出門，很晚回家。晚上他總是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一邊吃飯，一邊告訴我們他的所見所聞：鄧小平提出了「科技技術是第一個生產力」；方毅正在籌備專家制定科技規畫。爸爸看到十三、四歲神童的報導，說要破格上科大少年班。我和妹妹知道我們趕上了讀書的好時光，不用想著誰要上山下鄉、誰要留城了。

科技大會閉幕那天，爸爸帶回了一堆文件還有一支紀念筆，深墨綠色的鉛筆，上面鑲㠌著一排閃閃發光的金色刻字，祝賀全國科技大學隆重召開。當時我妹剛上初二，我上初三，在我們倆姊妹眼裡，這是好精美、好珍貴的禮物，我們倆吵著、爭著、搶著要那支筆，晚上賭氣不吃飯。爸爸急中生智說，那就這樣吧，給你們五分鐘的時間，你們每人寫一篇關於筆的短文，誰寫得好，這支筆就給誰。

爸爸把那支筆放在桌上，把鬧鐘也放到了桌上。他給我們一人一張紙，姊妹倆以最快的速度從書包裡打開鉛筆盒，爸爸擰上了鬧鐘後面的發條開始計時，我們馬上開始寫了起來。我和我妹妹都太想贏得那支筆了。

望著桌上那支閃閃發光的刻金紀念筆，一種感動由然而生。十五歲的我想到手中這支小小的筆，它的作用可大了，可以寫字，可以畫畫，可以幫助表達所思所想和情感。初中的語文課正在學習幾篇魯迅的雜文，不知怎地，我想到魯迅棄醫從文，用一支筆作為武器，揭露社會的黑暗和愚昧，喚醒民眾。我想要得到這支筆，讓它陪伴我，要把它化為學習的動力，長大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我一口氣寫得很快，字很潦草，還塗改了幾處，不到五分鐘交了卷。妹妹寫得很認真，一直到五分鐘的鈴聲響了，她才放下筆。

爸爸媽媽互相傳閱那兩張紙，姊妹倆緊張、焦慮地等待著勝負結局。不料他們讀完後，微笑著交流了一下眼神，都不作聲。我想一定是覺得文風性格迥異，難以比較，又不想傷了仼何一個女兒的心，他們不知該把這支筆給誰。

正巧這時黃瑞旭老師敲門，他是父母的好朋友。黃老師曾經是附近一所著名中學的語文老師，現在社科院青少年所工作。見到黃老師，爸爸像見到救星一般，對我們說，讓黃老師決定，他是語文老師，讓他決定這支筆給誰。

我們緊張地等待著黃老師的「判決」。他拿起兩張紙，讀後，好似為難，大概跟我父母同樣的心情吧，面對兩個性格完全不同，又同樣執著的小女孩，他也不想傷害任何一位。

我知道如果父親有方法可以得到第二支筆，他一定會不惜任何代價，給我們一人一支，以作鼓勵和紀念，來滿足女兒一個小小的真誠的心願。但他只有一支筆。

這時黃老師靈機一動，他說，「讓我把小作文帶回去，讓我的老同學劉再復去評分，他是社科院從事文學評論的專家，讓他決定這支筆給誰。」

爸爸有點不好意思，為了這件小事去麻煩劉再復先生，也覺得沒必要去打擾他這樣的學者專家，還是想讓黃老師做個決定。但黃老師堅持，他說再復是他的好朋友，沒問題的。就這樣，他帶著我們的兩片小紙片走了。

我和妹妹在焦慮地等待著筆的下落。一周後的周末，黃老師如約來到家中，帶來了全家人出乎意外的驚喜。

沒想到，再復叔叔給我們兩姊妹的文章都寫了整整齊齊的評語，一手漂亮的鋼筆字。記得他說，曉霜的文字活潑，談了筆的作用，為什麼想得到這支筆，建議把這支筆給曉霜。妹妹交代了筆的由來，也寫得很好，贈妹妹一本小紀念本，以作鼓勵。

那是一個小小的、帶有藍色塑膠皮的小紀念本，市場上買不到，可作通訊錄，可作記事本，一定是什麼紀念品。那時帶塑膠皮的日記本我們都覺得很貴。

我還清楚地記得妹妹拿到那個小紀念本的驚喜表情，那是一份珍貴的，又是那麼有意義的禮物。黃老師把那個小本子交給妹妹，爸爸把那支紀念筆給了我，我把那支筆緊緊握在手中，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快樂。妹妹把那本小本子貼在胸口，滿臉的感動。

爸爸說，再復多麼有智慧，沒想到他做得這麼漂亮。媽媽說，做好文章先學做人啊。從此劉再復叔叔成了我們全家崇拜的評論家，不僅是他的作品，更是他的人格魅力。

後來我成為再復叔叔家的常客，常常去他家「討教」文學，收到他很多贈書。八○年代讀他的「性格組合論」，我把他當作文學導師。九○年代讀他的「漂流手記」，我把他當成精神導師。即使在我遠離文學，人生迷茫的時候，我從他的交談和他的文字中獲得鼓勵和力量。我從他的第二人生看到人生的奇蹟，他帶著對文學的摯愛，一支筆伴隨他行走天涯，他讓我真正懂得了一支筆的力量。

多年過去了，一九七八年春天那支筆，那個藍色的小紀念本，我和妹妹都不曾忘記。那些往事，一種屬於那個時代的精神，也成了我們漂泊人生中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