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式木屋與鬼火
我出生於台灣光復後未久,家裡有七女二男,因此未滿周歲就被膝下猶虛的姑媽領養了。幸運的是,座落在歸綏街的原生父母家,與在蘭州街的養父母家,只隔著一畦不甚大的水田與一條馬路,步行大約只十來分鐘。因此,兩家過往甚密,我與兄弟姊妹嬉戲玩耍,從不感覺陌生孤單。
記憶中,我童年最美好的時光,都是發生在原生父母家那棟獨立日式木屋裡。宅子前面有個花草扶疏的小院子,被一人多高的水泥牆與兩扇木門包圍著。右邊有棵開粉紅花的桃金孃樹,左邊是一棵十來呎高的椰子樹,遙遙相對。一串串細碎的粉紅花,配上夾竹桃的尖長葉子,常成為姊妹們辦家家酒的飯菜魚肉。而那巨大厚實的椰子樹葉,更被大哥小弟二人當雪橇駛,一個坐,一個拉,就在不怎麼大的院子裡來回打轉,直到小弟屁股發疼才作罷。
牆外的風光,我也記憶猶新。街旁的兩排大樹下,不但經常有孩子的嘻笑聲,而且偶爾還會飄來各種流動攤販的叫賣聲:賣麥芽糖的「自輪」車販,是以鐵板撞擊鋁罐哐啷哐啷;現場製作爆米花的「力阿卡 (rear car)」兩輪拖車販,是手搖竹筒嘎嘎作響;賣餛飩湯和陽春麵的流動三輪車販,則是拿鐵湯匙敲打瓷碗鏗鏘鏗鏘。
一聽到這些聲音,我們就搶著到處搜刮鐵罐空瓶換麥芽糖,或偷偷摸摸盛一小碗米和幾個零錢做爆米花,甚至掏出撲滿裡的銅板買餛飩湯……。
彼時,麻將之風正盛行,麻將新手的姑媽,經常假借到雙連市場買菜之名,順道彎到我原生父母家,伺機玩幾圈衛生麻將。方形麻將矮桌,端端正正地放在起居室兼臥室的榻榻米上,大人習慣盤膝坐在一個小布墊上,大半天也不累。
孩子們有的躲到牆角放被褥的兩層櫥櫃裡打鬧,或看漫畫書;有的窩在掛著「神仙眷侶」直軸的壁龕裡玩布娃娃--是用毛巾與橡皮筋綑綁出來那種克難玩偶。麻將桌旁的談笑聲與孩子的嘻笑,常使我樂不思蜀,姑媽想必也是。
有次麻將多打了一圈,天色已黑。睏極了的我,約莫六、七歲,迷迷糊糊地拉著姑媽的裙裾走上回家的田岸路。這田岸路,一邊是漆黑的水田地,一邊是錯落的違建平房,一路走來,時暗時明的,叫人不安。
突然間,遠處田裡有星光閃爍,忽藍忽白的。我興奮地喊:「有螢火蟲啊!」未料神經原已緊繃的姑媽立刻空出一隻手,緊緊地拉住我,並彎腰細語:「別轉頭,快跑!」我們連走帶跑,一直衝到大馬路邊才止步調息。我一頭霧水,不知因何而跑。直到翌晨聽見姑媽與鄰居阿婆的對話,才知道前晚我們看到的正是民間繪影繪形的「鬼火」。這情景干擾我好些年,直到明白它其實是「磷火」作祟,才稍釋懷。
此後姑媽不敢再走夜路,我自然沒機會再見識「鬼火」。不過,那晚,塊頭不小的姑媽,一手提著上午就買好了的蔬菜,一手扛著新買的長柄刷子,映在月光下的身影,像極了我當天才看過的「西遊記」漫畫書裡的沙和尚,而我自己,不就正是那頭被牽著的白龍馬?直到如今齒搖髮白,那滑稽的「西遊記」畫面,還與我最懷念的日式木屋有趣地呼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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