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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深處採煤記(上)

今秋終返魂牽夢繞的天府煤礦,該礦前身為北川煤礦,由著名民族企業家盧作孚在陪都重慶創辦。今因煤源枯竭,百年老礦終棄深山。

礦井入口「北井」二字紅漆殆盡,近處,黑漆煤車鐵銹斑駁,山坡上,運煤纜車形隻影單,陰沉沉的天際線映襯下,盡顯滄桑。秋風起,驚鳥散,置身蒼涼礦山,耳邊響起昔日隆隆風鎬聲。

當年我上山下鄉,其時大學關閉,當工人是改變命運的獨木橋。一九七六年,天府煤礦照顧長子,招回礦山採煤,我抓住稻草,成了礦工。

上班第一天就是下馬威,礦山建辦公樓,分配我們挑瓦到房頂。辦公樓背後山坡上有窄跳板通房頂,跳板是楠竹片捆綁而成,負重擔行走其上,跳板與肩上楠竹扁擔共振,行之如走鋼絲,望腳下,壕溝深深。我雖有上山下鄉的鋪墊,也架不住雙腳發抖。

情急之下,想起父親提及的醫學術語,哭叫:「幹不了,我有冠心病!」帶隊幹部訓斥道:「幹不了就回去當農民。」回家我向父親訴苦,父親道:「別瞎說,冠心病是老年病。既來之則安之吧,誰叫你生在煤礦,名字帶個煤呢?」

煤礦屬簡單粗暴、野蠻危險之地,礦工分採煤、掘進、通風和運輸四大塊,採煤最苦。首先,採煤跟煤塵為伍,特別髒。在坑道採煤,成天在煤炭裡摸爬滾打,窯衣(工作服俗稱)不但要耐髒,且要耐磨。我們貼身穿一套帆布工作服,外罩一件破棉襖,腳蹬帆布膠鞋,遍布煤塵,如此打頭,包將英俊小夥化身乞丐。

從井下上來,渾身上下全是煤灰,除了戴口罩那一圈外,滿臉非洲般黝黑,一張口,方露出兩排白牙。天天揮汗如雨,貼身工作服無法日日換洗,汗臭撲鼻。更糟糕的是,工作服上的煤塵遇汗結成硬痂,冬天穿上又冷又難受。敗也煤塵,成也煤塵,礦工天天下班洗澡,難洗眉梢深處的煤塵,小夥子個個貌似濃眉深邃。

採煤髒且累,天府煤礦屬於地下極狹煤層,大型機械無用武之地。人工採煤一是倒台階式,工人把一根七到八尺度木料,架在煤層間,立於木頭上,掄起幾十斤重的風鎬採煤,一槽採完,再往下採。二是掩護支架式,先用鋼纜將一根根枕木編成一排,再用弓形鐵軌加固,形成掩護支架,支撐頂上煤層,工人舉風鎬往下採煤。一天下來筋疲力盡,倒也胃口大開,專治消化不良。還有要命的三班倒。夜班進班時,看著路人穿著打扮,悠閒散步,自己卻一身乞丐打扮,去到煤海深處,借著昏暗的礦燈,揮汗苦戰。更糟的是,不管白天睡多久,夜班只要一停下來,就犯睏。

上早班,大冬天三點半起床,睡眼惺鬆地衝進黑夜。一路上,慘淡路燈映照,偶爾出現一兩個身影,同是上班趕路人,也不打招呼,依然默默前行,默默隨命牽引。路途上,要翻過一山,山有九道拐,路邊盡是竹林,風吹林動,似有鬼魂追趕,不過倒也方便咱急急趕路。

更要命的是:在掌子面直不起腰。我遺傳了父親的北方個頭,掩護支架為南方人量身定做,很難為我,高不成低不就,站著得彎腰,跪著構不著,有時受不了,就用頭去撞支架。我爺爺是國民黨軍官,奶奶是地主分子,父親在醫院行醫也低頭,他撫摸我頭說:「煤娃呀,人在支架下,不得不低頭呢。」

採煤不僅髒累,且危機四伏,傷殘如影隨形。採煤時,煤塊落下,更有岩石,礦工戲稱為「土」,石塊砸傷是家常便飯。倒台階採煤,頂上煤層採空後,留下黑洞,礦燈都照不到盡頭,冷不丁會掉下煤塊和石塊來。傷口裡的煤灰難洗凈,癒後留下黑色疤痕,極似紋身。在礦區,隨處可見「紋身」的「至酷」男子,堪稱礦工標配,我也難脫俗。

寢室有位老礦工,大拇指頭長成兩半,見我好奇,他告訴我:「都怪你爸不開假條,砸傷後沒長好。」父親當年是礦井保健站醫生,工人請假得他批。我對質父親,他長嘆一聲道:「唉,沒辦法,要『大躍進』,趕英超美呢。」另外,採煤工人在掌子面採煤,雖戴口罩,但不免吸入煤塵,形成矽肺。父親負責工傷鑑定,接觸不少矽肺致殘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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