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窮處

讀書和徒步是讓我受益良多的愛好，讀書已是持之終生的習慣，徒步是我中年後才實踐的另一愛好，但給了我書籍和現世生活之外另一片廣闊的天地。

第一次參加徒步的場景終生難忘。冬晨，幾個朋友一起來到一處小眾的野線，山裡剛下過雪，陽光晴好。一進山，雪後初霽的冬景讓我瞬間屏息，這分明是走進了一幅宋代山水：遠山青黛，白雪覆蓋著山林，林木的枯枝像書法蒼勁的線條劃向藍天，溪流把白雪融開緩緩淌過，河底青色卵石清晰可見，大石邊垂下一排冰凌，玲瓏剔透；安靜的只有涓涓水聲、風聲，以及鳥兒忽而振翅的聲音；清冽的空氣讓呼吸突然暢快。

空曠的山林僅我們幾人，沿著河道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踏在青石上，像孩子在跳方格。隨著溪流婉轉，不同的景如圖卷展現，近景蕭疏山林、遠景皚皚峰巒、小品枯藤鳥雀、寫意遠岫煙嵐。

不遠山坳裡煙霧縹緲，近看是一個湖泊繞山。水色深碧，山形倒映水中，霧氣絲絲縷縷飄蕩於水面，這就是所謂「波上寒煙翠」吧！太陽正從遠處山口照過來，穿過水氣在湖面閃耀著七彩的光。我呆立在湖邊感受著凜冽的風刮過臉頰，呼吸化為團團白霧，感嘆「造化鐘神秀」，心底湧出感動和久違的平靜。這就是山水帶來的，我想是忘情吧！

徒步中看過的美景，一幀幀存在我腦中，不止養眼，更滋養澄澈著身心。

當你跋涉一天，在山間回望明月升起在樹梢，躺在山頂草甸仰望久違的北鬥七星，或邂逅深澗中一樹不知名的花開得絢爛自得，意境會瞬間激活你讀過的書、背過的詩和你的人生體悟，這些積澱也反過來詮釋豐富著你眼中的風景，成為充滿詩意或別有深意的美；也讓你穿越時空與古人共鳴，你會深深理解「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取之無盡用之不竭」蘊含的深意，會共情他們當時的心境。山之巍峨，水之浩蕩，人之微渺。置身於天地的大美，諸多煩惱，漸漸稀釋消散，人生另有天地。

徒步的過程也是不斷被觸動、思考、開解、改變的過程。見山見水見人，最終是為了見自己，直面自己的內心。

徒步「徽杭古道」讓我們重溫了古人名篇。古道始建於唐朝，長約二十公里。一路攀援中，蒼山白霧若隱若現，茂林修竹蒼翠欲滴，山澗中溪水奔流，飛瀑如練直下，瀑邊一茶亭飛沿起處與一樹濃豔的桃花相映…描摹不盡的美。

《與朱元思書》中的佳句最是貼切：「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事務者，窺谷忘反。」我們年少時背誦這些文章，又怎能真正理解「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事務者，窺谷忘反」呢。

走出去也見過更多的芸芸眾生。山裡農家十幾歲的女孩，輟學幫媽媽打理生意，走時我悄悄塞給她一些錢，她追出好遠送我一袋柿子；深山道旁搭個小棚賣飲料的殘障小夥，慷慨地給我水洗手；餘杭的出租車女司機，我們六個多小時的山路，她常用三小時徒步穿越，忙一天顧不上吃飯，為上大學的女兒驕傲，她媽媽常等在路邊從車窗塞塊餅給她…太多平凡甚至卑微的生命，看見讓我活得更平和寬容，更懂慈悲。

徒步時常想，為什麼中國歷代那麼多文人士子最終選擇寄情山水？他們都有不世出的才華，往往鬱鬱不得志，憂時傷世。也許只有在世外可尋得心靈的自由而「不從俗」。陶淵明、王維、蘇東坡的成就顯然不在功名，在山水詩文，「山水有真意」，他們在山水中修得自在灑脫；徐渭、黃公望們也曾渴望建功立業，卻一生坎坷悲涼，最後都在書畫中永生。

他們在山水找到熱愛與排遣，把真實的自我淋漓盡致地表達在作品中，那種奔放激越的生命體驗或超逸的人生態度，雖經千年仍令觀者動容。千百年後的我對他們深深揖手膜拜，感謝他們留給後人珍貴的精神財富，大大地豐富了我們對山水對人生的體驗，也為後世提供一個高蹈的生命境界。

所謂「熱愛能抵歲月漫長」，透過熱愛「生命會找到自己的出路」。（寄自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