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封家書(上)
1
葬禮那天的天氣很好,過於好了。陽光熾烈,毫不留情地穿過教堂高大的彩色玻璃窗,把地面切割成一塊塊斑斕而跳躍的光斑,像某種過於鮮豔的抽象畫。空氣中瀰漫著百合花的味道,混雜著灰塵和舊木頭的氣味,堵在鼻腔裡,讓人呼吸不暢。
林明站在那裡,他穿著一身黑西裝,黑皮鞋。他站在送葬隊伍的中間,一個不引人注目的位置,不太靠前,也不太靠後。
牧師站在前方,聲音平穩,語調沒有起伏,完全像例行公事。那些關於「安息」、「永恆」、「主的懷抱」的詞語,在空曠的教堂裡迴蕩,又被厚重的牆壁吸走,不留痕跡。林明有些恍惚,牧師大部分的話他都沒聽進去,他的目光落在前排那個巨大的花圈上,白色的緞帶上印著幾個笨拙的黑字:「父親大人,永垂不朽」。墨跡似乎有些暈開,字跡邊緣毛糙,顯得廉價而倉促。他覺得那幾個字異常刺眼,像正午陽光下的一片碎玻璃。
他能聽到身邊細微的聲響,右後方是三表姑壓抑的抽泣,斷斷續續,像壞掉的水龍頭。左前方一個他不認識的女人低著頭,肩膀輕微地聳動。更多的人則沉默著,臉上覆蓋著一層得體的哀傷。
林明沒有哭,他甚至感覺不到悲傷,喉嚨是乾的,眼睛也是乾的。他只是站著,像一棵樹,或者更像一棵被安置在這裡的道具樹,沉默地履行著某種功能。他感覺自己像個觀眾,在看一場與自己無關且冗長乏味的戲劇。
陽光的位置緩慢移動,光斑在地板上爬行。百合花的味道似乎更濃了,濃得發甜,甜得發膩。終於牧師闔上了聖經,人群開始蠕動。一些人走過來,多是面孔模糊的親戚,帶著相似的悲哀的表情。他們握住林明的手,短暫地、用力地捏一下,然後鬆開。他們擁抱他,拍打他的後背或肩膀,力度小心翼翼,彷彿他是一件易碎品。嘴裡重複著那些標準化的句子:「節哀順變。」 「明啊!要堅強。」 「以後有任何事,千萬別客氣,跟我們說。」
林明一一回應點頭,幅度微小而精確,嘴角牽動,構成一個類似微笑的弧度,但眼睛裡沒有任何笑意。他發出一些模糊的單音節詞:「嗯。」 「謝謝。」 「會的。」 他的反應像一台設定好程序的機器,流暢、標準、毫無差錯。
他知道他們是好意,但他無法接收,那些安慰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傳遞不過來。父親死了,這個事實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沉在他的胃裡,沒有痛感,只有沉甸甸的、麻木的重量。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哭。他甚至隱約覺得,自己或許應該感到羞愧,因為這種不合時宜的冷靜。
2.
回到家已經是下午,鑰匙插進鎖孔轉動,發出乾澀的金屬摩擦聲。門開了,一股熟悉的、混合著陳舊木頭、灰塵和揮之不去的潮濕氣息迎面撲來。這是父親的味道,也是這座老房子的味道,多年未變。
他開始動手整理遺物,這似乎是理所應當的下一步,是這場名為「葬禮」的流程中的一個環節。他拉開衣櫃最下面的一個抽屜,裡面放著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襯衫,散發著樟腦丸的味道。在襯衫底下,他摸到了一個鞋盒,裡面是一雙嶄新的黑色皮鞋,皮面光滑發亮,甚至還能聞到一絲牛皮的新氣味。他把鞋子翻過來,發現鞋底的標籤都還沒撕掉。
林明記得這是三年前還是四年前的父親節,他給父親挑選的。當時父親收到禮物時,臉上難得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父親當即換上,在不大的客廳來回走了好幾圈,一邊走一邊低頭看,嘴裡不停地說著: 「嗯,不錯,真舒服。」林明看著父親高興的模樣,不禁提議: 「爸,您這輩子沒穿過幾雙像樣的皮鞋,這鞋便宜,您隨便穿,天天穿。」
父親微笑了一下,最終小心翼翼地把皮鞋脫下來,又找了一塊布,把鞋面連鞋底都仔細擦拭了一下,接著放回鞋盒裡說:「這麼好的鞋,平時穿太糟蹋了。留著,等我大孫子大學畢業典禮那天,我一定穿著這雙去。」林明當時只是笑笑,笑老一輩人的所謂節儉其實沒必要,但嘴上沒多說什麼。
今年夏天,林明的兒子大學畢業。畢業典禮那天,陽光明媚,當時父親已經病重,無法前來參加了。而這雙嶄新的皮鞋,也終究沒能等到它被鄭重許諾的那個場合,那個「高光時刻」永遠不會到來了。林明拿起一隻鞋,入手微涼,鞋底堅硬。他喉嚨微微哽了一下,像吞下一根魚刺。
林明站起身,拉開書桌的抽屜,裡面塞滿了各種零碎,像一個小型的時間膠囊。一疊發黃的水電費帳單,最早的日期可以追溯到十幾年前,上面的數字已經模糊;一本過期的護照,照片上的父親還很年輕,眼神有些拘謹,嘴角緊閉,腦門子已經禿了;還有半截斷掉的皮帶扣,黃銅材質,斷口粗糙,還有幾枚生鏽的硬幣,一支寫不出水的圓珠筆。這些物件,瑣碎無用,又似乎在生動地講述一個人的曾經。
他把這些東西一件件拿出來,除了護照都扔進垃圾箱 。動作緩慢而機械。他沒有試圖從中尋找什麼意義,只是在執行一項任務。直到他摸到抽屜最深處的一個小木盒。盒子沒有上鎖,表面光滑,邊角因為常年的摩挲而變得圓潤。
盒子裡只有一樣東西,那是一封信。牛皮紙信封已經有些發皺,正面沒有收信人地址,只在背面,用一種笨拙的、歪歪扭扭的英文寫著:「To: Ming Lin.」 (給:林明)。那是父親的筆跡,他認得出來。父親的英文不好,大概是怕他看不懂中文,特意用英文寫他的名字。每個字母都寫得很用力,筆畫遲疑,像一個初學寫字的孩子,又像一條迷失方向的河流。
林明用手指劃開信封邊緣,動作依然平靜。他抽出裡面的信紙,只有一頁。紙張不厚,但上面的字跡卻像是要刻進紙張的纖維深處。
信的開頭,是幾句近乎結巴的責備:
「你走得太快了。招呼都不打。什麼也沒留下。」
語氣生硬,像是在抱怨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然後,筆鋒一轉,變成了絮絮叨叨的日常:
「家裡還是老樣子。沒什麼變化。門口那棵楓樹,去年秋天葉子又紅了,比往年都紅。你小時候最喜歡在樹下撿葉子。」
「隔壁老王的狗,上個月生了三隻小狗,都送人了。」
「我身體還好,能吃能睡,不用擔心。」
信的最後,只有短短一句話,字跡卻異常潦草,彷彿耗盡了最後的力氣,又像是急於表達什麼,墨水在紙上洇開了一小團:
「無論你在哪裡,做什麼,我一直都為你驕傲。」
信紙末尾落款是二十五年前。
林明盯著這句話看了很久,那幾個字擠在一起,有點模糊。他的眼睛感到一陣乾澀的刺痛,像被風吹進了沙子。他不明白這封信為什麼會在這裡?從未寄出,也從未被提及。是父親寫了之後忘記寄?還是後來到了美國,有什麼話可以隨時見面說,一封舊信就沒有必要寄了?(寄自新澤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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