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風景──紀念姚孟嘉
孟嘉告訴我,他曾經在八里服役,退伍後選擇淡水國中教美術,他一直喜愛河口的遼闊坦蕩。
我說服孟嘉留一個離開職場後可以做自己的畫室的空間,「完成年輕時的夢想吧」,孟嘉欣然同意,我們就約定一起去看正在修建的渡船頭大樓。
記得簽約時,我們一起攀上頂樓,眺望河口從觀音山到大屯山壯麗的風景,他很開心,還指著對岸三芝方向說:「姚家從漳州移民,在那裡上岸。祖塋也在那青山綠水間。」
我們約定以後至少一天來這裡畫畫,兩戶公寓都面河,同一層樓,毗鄰而居。一邊看到大屯山和關渡橋,一邊看河口。他問我選哪一戶?我說:「河口。」我知道他也喜歡河口,但是他總為人著想,就說面關渡橋也很好,可以看整座大屯山。
大概是1994年交屋,正要展開我們每周一次的畫圖計畫,1996年,孟嘉因心臟主動脈剝離,搶救不及猝逝。
孟嘉為台灣奠基的文化做了根深柢固的深耕工作,但是他不是喜歡張揚的人,如同他的攝影,安靜平淡,沒有絲毫誇張,卻雋永深長,如一杯清茶,餘甘回味無窮。我和孟嘉都喜愛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他的攝影也有小津的韻致,淡到彷彿無味,卻可以細細品嘗,口齒清香。
和孟嘉一起看過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小津用極淡語言,幾乎無聲,述說母親死亡的遺憾。孟嘉早年喪母,他看完有更多感觸吧?然而他依然沉默無聲,彷彿遺憾是人生必然的功課。
有一次在孟嘉家裡寫《心經》,一人寫一句,接力寫下去,我寫到「無智亦無得」,他一面磨墨,一面低聲自言自語:「無智亦無得,真好!」
千禧年,我提早從大學退休,就常去八里畫室畫畫,有時候,聽遙遠的英國或法國的古典樂台,也沒有畫畫,坐在窗邊,看浩蕩的河水發呆。
去畫室,好像是完成一種遺憾,自己的遺憾,好朋友的遺憾,如果畫畫,也覺得是在完成兩個人都有過的夢想。
孟嘉的畫比我好,受過專業訓練,他也更早領悟「無智亦無得」的安靜,可以一清如水吧!
2025年,台灣有許多災情,一向安居樂業的台南沿海,許多八、九十年的老屋,屋瓦吹翻,水淹及膝。社區居民皆老邁,青年外出打拚,無法照顧老屋和老人家。
小暑後,誦讀《金剛經》,心中忐忑,三伏一個月閉關,準備台南水交社和通書房畫展,便用《金剛經》結尾的四個字定名「皆大歡喜」,祈祝眾生平安。
畫室外淡江大橋正在修建,每日臨窗觀看,兩端往中間銜接的橋梁,一日一日靠近,像兩隻渴望握在一起的手臂。2026年三月,孟嘉逝世三十周年,大橋連接通車,河口風景又多了一種氣度。
每次去畫室畫畫,都覺得是完成自己的和朋友的遺憾,遺憾和夢想,很難分。也總會想到好友低聲自言自語的「無智亦無得」。(下)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