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東區陰晴

站在台北市忠孝東路四段的天橋上，我望著腳下川流不息的車潮與人潮，忽然想起半世紀前這裡還是一片稻田，農夫彎腰插秧，白鷺鷥低飛掠過水面的景象。如今的東區，高樓林立，霓虹閃爍，那些曾經的阡陌縱橫、竹柳依依的農村景致，早已被時間的洪流沖刷得無影無蹤。我決定用一天的時間，試圖在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都市地層中，挖掘一些被遺忘的記憶碎片。

▊晨光中的稻田記憶

清晨七點，我從捷運忠孝復興站走出，空氣中還殘留著昨夜狂歡的餘溫。幾家夜店剛結束營業，服務生正收拾著門口的空酒瓶。我轉進一條小巷，想避開逐漸甦醒的喧囂，造訪一間熟悉的老式豆漿店，斑駁的招牌寫著「民國六十二年創立」，那正是東區從農村轉變為商圈的關鍵年代。

老闆旺哥的頭髮已如銀絲，他熟練地將剛炸好的油條切成段，放入熱騰騰的豆漿中。「回來了，這次要待多久？」旺哥一邊跟我親切地打招乎，一邊忙著跟另一位食客講古。「這條巷子五十年前是灌溉水溝，我小時候還在這裡抓過泥鰍咧！」他指著店門外鋪設整齊的人行道，眼中閃過一絲懷念。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彷彿看見一條清澈的水溝蜿蜒而過，兩旁是翠綠的稻田，遠處還有幾間低矮的農舍。

「那時候忠孝東路才剛開通，附近都是田，晚上聽得到青蛙叫，現在啊……」旺哥搖搖頭，將我的豆漿遞過來。我啜飲著這碗承載時光滋味的豆漿，突然明白東區的轉變不僅是地景的更迭，更是一代人生活記憶的斷裂與重建。

走出豆漿店，我刻意避開主要幹道，鑽進東區的巷弄迷宮。這些狹窄的通道像是城市的皺褶，藏著不為人知的祕密。在一面爬滿藤蔓的老牆上，我發現一塊幾乎被植物吞噬的石碑，上面模糊刻著「瑠公圳支線」，這條曾經滋養整個東區農田的水圳，如今只剩下地名與幾不可見的遺跡。我伸手撫摸那粗糙的石面，想像水流如何從這裡分流，灌溉出一片金黃稻浪。

▊午後的商業帝國崛起

接近中午，我回到忠孝東路四段，陽光將玻璃帷幕大樓照射得閃閃發亮。這裡是東區商業帝國的心臟地帶，SOGO百貨、明曜百貨、頂好商圈相互輝映，構成台北繁華的購物天堂。站在SOGO忠孝店前，我想起1987年它剛開幕時的盛況，那時還有人質疑：「怎麼會在這種地方開百貨公司？」如今它早已成為東區的地標，甚至周年慶的人潮被當作觀察台灣景氣的風向球。

我走進百貨公司，冷氣瞬間驅散了夏日的悶熱。化妝品櫃檯前，專櫃小姐正熱情地向顧客介紹最新產品；美食街中，人們排隊等待來自世界各地的料理。這一切與旺哥描述的稻田景象形成強烈對比，我不禁思考，是什麼力量讓這片土地在短短幾十年間，從農業社會一躍進入消費時代？

答案或許藏在歷史的轉折處。1967年台北市升格為直轄市後，為了解決西區過度擁擠的問題，市政府展開大規模的都市計畫，開闢忠孝東路等交通幹道，帶動人口東移。1970年代，隨著忠孝東路三、四段完工，沿線商圈逐漸崛起；1990年代捷運通車，更為東區注入源源不絕的人潮與商機，這些基礎建設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東區轉型的大門。

我走到忠孝東路與敦化南路的交叉口，這裡是東區的黃金十字路口，地價曾創下每坪四百萬台幣的紀錄。如今，國際精品旗艦店林立，穿著時尚的男女穿梭其間，構成台北很「潮」的風景。但就在這片繁華背後，我注意到幾家店面拉下了鐵門，上面貼著「招租」告示，東區的商業版圖正在悄悄改變。

▊六張犁的生死地景

下午三點，我離開喧囂的忠孝東路，往信義區方向走去。穿過幾條小巷後，眼前豁然開朗，台北101大樓巍然屹立，銀藍色的玻璃外牆在陽光下閃爍。這棟曾是世界第一高樓的建築，如今是台灣最著名的地標之一，但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地基下埋葬著什麼樣的過去。

「沒有阿嬤擲筊，就沒有現在的101。」我在一本關於101建築史的書中讀到這句話。原來在1997年投標時，團隊為了決定金額傷透腦筋，最後是創辦人林鴻明的母親去佛堂擲筊，才拍板定案。更傳奇的是，101最初只計畫蓋66層，取「六六大順」之意，是林母一句「圓滿之後還要再出發」，才促成了101層的設計。

但更令我震撼的是，如今這片寸土寸金的信義計畫區，在開發前曾是雜草叢生的荒地與墓地。其實就在不到五十年前，六張犁一帶，即現在的101大樓周邊還是著名的墳場，送葬隊伍敲敲打打經過時，小孩子都說那裡有鬼，再頑皮也不敢靠近。從墳場到金融中心，這片土地的轉變如此劇烈，彷彿經歷了一場集體的超度儀式。

我繞到101大樓後方，發現一小塊保存完好的眷村「四四南村」。這片低矮的紅磚平房與周圍的摩天大樓形成強烈對比，像是時光膠囊般封存了信義區的過往。走進眷村文物館，老照片展示著1950年代此地的景象：空曠的田野間散布著簡陋的房舍，遠處是連綿的丘陵。難以想像，僅僅半世紀後，這裡會崛起一座改變台北天際線的巨塔。

▊黃昏時分的文化重生

傍晚時分，我回到東區巷弄，發現這裡正悄悄進行一場寧靜的革命。在復興南路一段的小巷裡，一群懷抱理想的創業者正試圖為東區注入新的靈魂。我走進一家名為「boven」的雜誌圖書館，地下室空間擺滿來自世界各地的獨立刊物，幾個年輕人安靜地翻閱著，彷彿置身於紐約或東京的文青據點。

「東區現在的沒落，只是意識上的沒落。」圖書館的創辦人之一彭緯豪曾這樣說。這位土生土長的東區人相信，當連鎖品牌與高租金逼走小型店家時，正是重塑街區性格的契機。他在附近陸續開設了實驗音樂酒吧、數位藝廊和特色餐廳，試圖找回東區過往的獨立精神。

我坐在「Double Check」音樂酒吧裡，脫下鞋子，讓腳底感受榻榻米的質感。店內播放著實驗性的電子音樂，牆上掛著日本設計師的作品。這裡沒有喧鬧的歡呼，只有幾位客人專注地聆聽音樂，偶爾低聲交談。店主告訴我，他希望創造一個讓人「練習安靜」的空間，在這個過度刺激的城市中找回感官的平衡。

走出酒吧，天色已暗，東區的霓虹燈一盞盞亮起。我經過幾家正在裝修的新店面，看來彭緯豪的「造街運動」正在發酵。這讓我想起城市學者珍·雅各（Jane Jacobs）的話：「一個熱鬧活潑的城市景觀，大部分是因為它有許多小元素的集合。」或許東區的未來不在於大型連鎖店的回歸，而在於這些小而獨特的空間所匯聚的能量。

▊夜霧中的城市靈魂

入夜後，我來到國父紀念館前的廣場。從這裡望去，101大樓像是一支巨大的竹節，層層向上，頂端的尖塔刺入夜空。這棟建築的設計充滿東方隱喻，每八層為一「斗」，取「日進斗金」之意；斗上方的銀色雲朵裝飾則是「如意」，象徵平安幸福。這種將傳統文化融入現代建築的嘗試，或許正是台北這座城市性格的縮影，既擁抱全球化的浪潮，又固守著本土的根柢。

廣場上，一群年輕人正在練習街舞，旁邊的阿嬤們隨著音樂跳著廣場舞，更遠處還有幾個外國遊客舉著相機拍攝101的夜景。這幅多元共存的畫面，讓我想到東區的歷史層理，每一代人都在這片土地上留下自己的印記，從農夫到商人，從本地居民到國際移民，層層疊加，最終形成今日複雜而豐富的城市紋理。

我走向捷運站準備結束這一天的漫遊，途中經過一家即將打烊的二手書店。店主是一位戴著老花眼鏡的先生，他正在整理架上的書籍。「這些書很多都比東區的歷史還老喔！」他笑著對我說。我買了一本1970年代出版的《台北風物誌》，裡面有張泛黃的照片：忠孝東路四段正在進行路面施工，遠處是零星的低矮房舍，更遠處則是一望無際的稻田。

▊稻田、水圳、墳場 並未真正離去

走出書店，夜霧漸漸籠罩城市。我站在捷運站入口，再次回望東區的燈海。這片土地見證了台北從農業社會到商業都會的驚人轉變，承載著無數人的夢想與記憶。而那些消失的稻田、水圳與墳場，並未真正離去，它們只是沉入城市的地層，成為滋養未來的養分。

「時間是永恆的旅人，而我們不過是路旁的樹影」，這句來自安達盧西亞的古老諺語，在微涼的夜風中輕輕搖曳。曾經的阡陌、消逝的墳塋、如今的霓虹，都是時間長河裡閃現的粼粼波光，而我們，不過是河面上偶然泛起的漣漪，終將隨流水遠去，不留痕跡。

明天太陽升起時，東區又將開始新的一天。或許會有更多店面更替，更多大樓崛起，但這片土地的本質，那種不斷自我更新的生命力，將繼續在台北的心臟地帶跳動，陰晴圓缺，生生不息。（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