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公尺的凝視
175公尺,是水位的高度,更是時光的深度。水閘宛如一扇無法開啟的門,門後沉睡著悠悠世代;門外,是匆匆過客的探首與凝望。
2006年,我們乘郵輪順江而下,陪伴一群剛從美國高中畢業的少年們穿越三峽。古鎮與石碑靜立江岸,江風吹來千年文脈的氣息。耳畔迴響「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詩句盤旋於峽灣峭壁之間,與我們默然對望。我指著江水對孩子們說:「那是李白的渡口,這是杜甫的長亭。」浩蕩江河中仿若有騷人墨客的履痕,留在濕滑的崖壁之上。
二十年後重遊長江,同行的是外子的師大同窗,曾經携手漫步於奧匈古堡、捷克石板街、紐西蘭雪峰碧湖與英倫煙雨古風的夥伴,此刻,相偕探訪中國的母親河,別有一番感悟。這群將畢生心血奉獻講堂的老師們,如今走進一間嶄新的教室,課本換了,地圖變了,歷史的註腳也悄然改寫。昔日講過的「蜀道難」,如今有高鐵與高速;屈原沉吟的汨羅江,只是GPS上一條平凡的藍線;昭君卸妝,靜靜地躺在悠悠江水之下。175公尺的水位早已淹沒地名,將縣志沖刷為「遺址」。
酆都鬼城,自漢以來即為陰間象徵,如今「鬼門關」與「奈何橋」不再臨江,那些曾矗立百年的古廟與石雕,隨蓄水消逝。登岸時,巧遇兩個來自德州的洋護士,我權充導遊,為她們講述175公尺以前的故事。整修後的酆都像一個翩翩少年,俊朗瀟灑,卻掩不住沉舊橋場的斑駁,提醒世人,它肩負著數千年的文化厚重。
成天與生死擦身而過的護士們對著「十八層煉獄」拍照留影,一臉正色地說:「將來遇到不聽話的病人,就拿這張照片警告他。」傳統文化竟如此輕巧地跨界,潛入西方社會,真是超乎想像。
走進蘇公祠,她們好奇地詢問:「詩人為什麼都喜歡側臥?」我說:「蘇東坡是一位美食者,行旅匆匆,誤了用餐時刻,飢腸轆轆,自然就躺下了。」輕描淡寫地將文化交付。那年面對青青學子,我也總是笑談古今,猶見少年們嬉鬧著跨過的銀橋、金橋,如今早已風霜催老,搖搖欲墜。笑看年輕的護士們搶著拍照,竟也為蘇公祠添增一番新氣象。
船過夔門,我翻出程明琤的《長江的憂鬱》,泛黃書頁夾著一張舊照,那是一群高中生在甲板上列成雁陣,背後是赤甲山如刀削的輪廓。那年,白帝城的石階尚可直通江灘,我們踏著濕苔拾級而上,彷彿仍能在石縫中尋到詩人的足跡。眼下卻是嶙峋的石崖,隔著雲霧,只見余秋雨的揮毫:「三峽之巔」占滿了山頭,白帝城在山腳下,守著260個石階,和沉埋的故事。
立於大壩之前,心中波濤洶湧。昔日同遊的少年早已天各一方,古蹟則沉於江底,滾滾長江東逝水,那年的凝視,竟是最後的道別。175公尺是瞿塘峽摩崖石刻的沒頂高度,更是改寫命運的界線。有人走出大山,有人轉換生計,而水中的娃娃魚因溫差消失無聲,這些,都不在任何函數或公式之中。
「神女峰就在那兒,那是我的家。」年輕導遊細聲說道。六歲的孩子須步行45分鐘上學,六十歲的家翁失業後上山採藥維生。我抬頭仰望,十二峰依舊,只是山腳添了一圈水紋,如為神女繫上了蕾絲裙襬。
開閘之後,西陵峽、巫峽和夔峽徜徉在一片汪洋之下,長江不再改道。大壩穩定供電,每當萬家燈火點亮,也許江底仍有低語,是屈原的楚辭,是李白的夜歌:「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大壩告成時,韓韓寫下了「我們只有一條江」,如今這條江穿上制服,接受管束。美維凱悅號的酒吧中,冰塊撞擊杯壁,聲音輕響,彷彿觸動江底那隻傳飲的陶碗。夜過西陵峽,師大同學們聚於甲板,笑語聲中夾雜著耳熟能詳的校園歌曲。月光下,三斗坪的混凝土壩閃著冷光,猶如一座巨型棺椁。驀然想起收集百家衣的巫山老嫗,她縫入衣襟的三峽卵石,如今安躺在水下博物館中。
搭乘巴士進入忠義,觀賞「烽煙三國」,隨著栩栩如生的布景穿越時空, 關羽揮著大刀,騎著駿馬而來,我們循著古籍索引找到了古棧道的位置,赤壁之戰,華容道,單刀赴會,鑼鼓喧天中,只見曹操一聲高歌:「人生幾何?去日苦多。」三國從舞台中悠然轉身,不受限於175公尺,卻燃亮了長江在歷史長河中的位置。
隔了二十年的三峽之旅,是一場懷舊與追憶的對話,更是一次歲月的洗禮。推開封存的水域,我們仍在凝視彼此,尋找那一道已沉沒,卻不曾遺忘的文化地平線。(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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