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是什麼?
甫逝的詩人鄭愁予,有一首短詩,題為〈鄉音〉:
我凝望流星,想念他乃宇宙的吉普賽,
在一個冰冷的圍場,我們是同槽拴過的馬。
我在溫暖的地球已有了名姓,
而我失去了舊日的旅伴,我很孤獨。
我想告訴他,昔日小棧房炕上的銅火盆,
我們併手烤過也對酒歌過的——
它就是地球的太陽,一切的熱源;
而為什麼挨近時冷,遠離時反暖,我也深深納悶著。
這首詩很特別,名為〈鄉音〉,通篇不見二字,也不見詩人描述鄉土方言這回事;事緣「鄉音」,是微妙的存在,無關乎你說的內容,也無關乎語氣,只要耳畔傳來那熟悉的口音,盡管它不是華語,而是寄存在英語、法語、德語,它總像狐狸的尾巴似的,時而呈露,時而躲藏,像一個青澀的小孩,在牆角處偷偷看你,你也偷偷對他作出鬼臉,鄉音是可愛可親的隱喻。
於是,詩人仰望流星,卻不是合手祈願,他知道,流星不屬於他的,他們如一群自由的孩子。與其讓他們背負自己的願望,不如願他們是「宇宙的吉普賽」,到處流浪,浪跡天涯。也許,他們曾與詩人作伴,作旅途上的伴侶,一同吃過同樣的飯菜,坐過同樣的船,搭過同樣的飛機,也看過同樣的風景。如今,詩人安頓下來了,他在地球有了姓名。
詩人將地球的流浪,投在外太空,以宇宙為畫板,勾勒了這幅風景畫。事物之所以能被描摹,出於畫作者的靜默,他真的停下來,駐足在原地。他開始不再流浪,卻在回憶裡流浪。有時候,想起當初小棧房炕上的銅火盆,有時候,還想到那裡是存放了酒與歌的記憶錦盒。
宇宙自宇宙,地球自地球,詩人安土地上,太陽也不假外求了,直以火盆為日陽,成為他生命的一切熱源。「為什麼挨近時冷,遠離時反暖」,詩人如此困思,也許,那些都是往昔的片段,沒有當時的同伴,就像寂寞的手掌,無以拍出聲響。
也許,詩人告別了當初的孤獨宇宙,留在地球上,仍不得不承受回憶與自身的距離,這段距離,誰又能說,不是另一場餘生的吉普賽流浪呢?一如鄉音那般,黏在主體語言的邊緣上,可能永遠回溯不了原初,只得永遠追憶,能夠無盡的追憶,又未嘗不是浪子的一種幸福,一種寶庫呢?(寄自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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