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就是天堂
在平常日子裡,鄰居邊遛狗邊問:「欸,妳怎麼還不搬家啊?」我們這條小巷共11戶人家,二十四年轉眼過,剛搬來時的街坊鄰居已經換了好幾輪,現在只剩我跟隔壁兩家還守在這,像骨董般擺在原位,任風吹日曬。我沒答,回頭望著家門口那一整排鐵門鐵欄杆,忍不住笑了起來,2000年,爸爸身體常出問題 ,而我們剛好因為孩子念書而考慮搬家換學區。我忙著照顧爸爸,找房子的事就交給先生,而先生一看到這戶,就下了訂金。
「妳看看這些鐵欄杆,簡直像防彈盾牌,值不少錢咧!整區只有這一家有欸!」先生說得眉飛色舞,像中了樂透。搬來住了好久後我才想明白,先生在洛杉磯著名的幫派區康普頓(Compton)長大,從小見慣了破窗殘牆的街景,在他心中,裝得起鐵門鐵窗的家庭,就是『大戶人家』。這戶白牆紅瓦的房子,在他眼裡,不只是方圓三里內唯一裝有鐵欄杆的住家,更是一份安全感,是某段童年的救贖,也是另種衣錦還鄉的成就。
房子剛準備過戶,媽媽抗議了,她說:「門一開一眼望到院底,這樣的風水不好喔。」語氣像風一樣淡,但我心裡的雷已經打響。正在家中替爸媽做指壓的楊先生發表意見:「這是我們台灣人的風水說法,你們基督徒沒這種禁忌。而且在美國,風水已經轉了,沒有影響的。」媽媽聽了,也就慢慢點了頭。
搬進來那年,大女兒剛升國中,小女兒六歲,日子在孩子們樓上樓下、前屋後院追來跑去的流逝中快速翻頁。翻頁間爸爸中風臥病,那時我還年輕,沒有憂患意識,天真得以為「我們努力治療,慢慢調養就會好了」,結果這「慢慢」一過就是九年,爸爸也在異鄉這屋子裡慢慢走完了他的人生,他沒來得及回山東壽光老家再看一眼,也沒機會回台灣東和寺前面,那個把我們拉拔大的破爛小屋回味一下。
爸爸走了沒幾年,先生病了,我們在樓梯旁裝設一台升降椅,方便不良於行的他上下樓,一切努力終挽不住蹣跚的腳步。而今先生已經走了十幾年了,那升降椅還靜靜地擺在那裡,像個忠犬,不肯走,不肯忘。女兒們都默契十足,從來沒提過要拆,彷彿爸爸還會坐著那椅子,一格一格滑下樓來,喊一聲「晚餐好香。」
歲月和老病總是匆匆,媽媽病重那幾年,我把客廳改成了病房,也順手把院子重新整修,種滿花草,好讓媽媽能隔著落地窗看見綠意與鳥鳴。如今看到後院花開燦爛,我卻總想著媽媽扶著walker在樹影中漫步的身影。
2019年,王建煊先生來美國宣道,住在我們家。有天早上,他和夫人站在我們車道前,看著遠處山丘與藍天白雲說:「這裡真是天堂。」我尷尬地笑了:「哪有啦,房子小小的,東西也亂……不過是普通社區罷了。」王先生堅定地回我:「真的,小君。如果把中國、緬甸那些貧困的家庭帶到這裡,讓他們站在這個坡上看下去,他們一定會以為這裡就是天堂了。」
自那之後,我回家時總會多看兩眼,門前那道圍籬、屋後那棵高樹、樓梯旁那台沉默的升降椅……在我眼中不再只是日常用品,而是歲月留下的悄悄話;總是輕輕提醒我,是那些在地板磁磚走過的腳蹤,穩穩托住了今天的我,和兩個女兒。
不開心的時候,我站在門口深吸一口氣,想著「這裡是很多人嚮往的天堂」。開心的時候,我站在同個位置,謝天、謝地、謝宇宙,謝謝這份平凡卻堅實的幸福。
走過千山萬水,我才發現人生最美的風景,竟是自家門口這一片陽光,這一張天堂的顯影照。(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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