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門禁的潮汐
小滿後第四日,妳走了。舊金山灣區慣有的晨霧還未在金門大橋散盡,金門公園的藍花楹正醞釀著淡紫煙雲,而妳,家中四隻博美犬中最年幼的那團「小白棉花糖」,卻在鳳凰木初綻的時節,靜靜斂起了所有生氣。昨天妳分明還追著拖鞋玩拔河,怎料清晨在後院玫瑰叢邊小憩後,便再也喚不醒那身蓬鬆如比熊的咖啡奶油色。獸醫說那先天心臟缺陷是藏在胸腔八年的隱形沙漏,而我竟渾然未覺,妳每聲興奮的吠叫、每次在後院泳池裡奮力划動的小短腿,都在加速銀砂墜落。
都說博美是裹著棉花糖的火藥庫,妳確實將兩者都發揮得淋漓盡致。呱呱落地時,妳是最嬌小的一隻,白白胖胖,跑起來像顆滾動的雪球,卻總能靈巧地鑽過兄弟們的防線,搶到最愛的玩具。妳最聽妻子的話,一個眼神、一句輕喚,調皮搗蛋的妳立刻化身最貼心的小淑女,依偎在她腳邊。而女兒每次從大學宿舍歸來,那張單人床便是妳獨享的特權領域,整夜蜷在她懷裡,像個安心的毛絨暖爐。
妳走後我反覆翻看相簿,試圖揪出病魔潛入的蛛絲。三月在柏克萊大學後山,妳追著女兒跑跳的身影裡;每個盛夏在我們灣區家後院,妳興奮撲進泳池、水花四濺與女兒嬉戲的錄影中;甚至那天黃昏妳立起後腳,用那雙濕漉漉的圓眼望著妻子討零食的模樣,處處都是生機飽滿的破綻。原來真正的無常從不預告,它只偽裝成最尋常的黃昏,偽裝成妳蜷在灑滿加州陽光的玄關等候著飯後的散步,那團隨呼吸靜靜起伏的小小白雲。
整理妳最後的睡姿時,發現前爪仍勾著半顆濕漉漉的玩具球,想必是前一夜在泳池邊玩鬧時叼著的。淺褐乳膠被啃出月牙缺口,是妳慣常撒嬌討摸的暗號。後院那叢妳總愛偷啃嫩葉的迷迭香,此刻在午後陽光下搖曳,葉尖竟凝著露珠似的瑩亮。拾起妳最愛的、印著金門大橋圖案的黃麻小毯,絨毛間還夾著兩枚細小的乳牙,當年我鄭重收在玻璃瓶裡的寶貝,如今竟像某種殘酷的預言。
客廳角落擺著妳專屬的小毯和沒吃完的雞肉條,盛在琺瑯寵物碗裡。點燃一小支香氛蠟燭時忽然領悟,原來我們之間從未有過病榻守護的練習,連告別都是倉促的快轉。那日妳躺在玫瑰影裡的身軀仍溫軟如常,彷彿只是玩水累了,隨時會翻身露出粉嫩的肚皮,用後腿踢著空氣,邀我再玩一次妳最愛的「水上殭屍狗狗」遊戲。
暮色漫過紗窗,染紅了灣區的天際線。我終於在女兒書桌抽屜裡,找到妳藏給她的最後驚喜,那本她從宿舍帶回的筆記本裡,夾著去年妳生日時她替妳拓印的掌印畫。小小的肉球印旁有妳調皮偷啃的齒痕,暈開的墨跡竟像極了展翅的海鳥。是否那時妳便知曉,有些永遠比數字更遼闊?正如妳教會我們全家的,八年時光可以同時很短又很長,短得裝不進一次好好說再見,長得足以將泳池邊的歡笑、夜裡妳窩在女兒枕邊的溫暖,醞釀成此生不散的陳釀。
子夜微涼,這次終於不必忙著檢查後院柵欄是否關牢,防妳偷溜去泳池邊夜遊。月光灑落庭院的剎那,彷彿看見妳化作初來時那團小白棉花糖,從金門大橋的晨曦中躍出,在太平洋的浪尖上追咬著銀色月光玩拔河。若說遺憾,該是沒來得及告訴妳:那些被妳咬壞的泳池玩具、偶爾在興奮時抓花的牆角、啃禿的小盆栽,其實皆是我最珍貴的時光拓本。而今後每個鳳凰花燃燒灣區的五月,我們都會在玄關擺好擦身的毛巾與小梳子,畢竟妳教我們的,從來不是如何面對失去,而是怎樣把共度的八年,活成心底八十年的燦爛永恆。
泳池水波映著星光,恰似妳奔跑時飛揚的蓬鬆耳尖。天光漸亮,映亮了金門大橋的輪廓,我終於能微笑著對帶著鹹味的晨風輕語:「去玩吧!Mocha,這次,真的不用等門禁了。」遠方的海平線上,藍花楹的淡紫與鳳凰木的火紅正接替暈染天際,而我知道,有些羈絆的美好,從不需要繩圈牽繫,也永不消逝。(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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