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歌手

《美麗之物給人永恆的愉悅》。

少年時曾有一個圖章刻著「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ever」，很喜歡，後來才知道這是詩人濟慈（John Keats）的詩《恩迪米昂》（Endymion）的第一句。

恩迪米昂是誰？他是希臘神話中的一個牧羊人，也有說他是王子或宙斯的兒子，他俊美出眾，月神瑟麗妮（Selene）愛上了他。瑟麗妮是大地女神蓋婭和天空之神尤拉努斯Uranus的孫女，宙斯的堂妹。她每晚駕著銀戰車將月亮帶過天空，白天則是由她的哥哥何里奥斯（Helios）駕著他的火戰車將太陽拉過天空。

瑟麗妮要求宙斯賜給恩迪米昂永久的青春，且長睡不醒。她每晚都到愛人身邊，他們的愛情結晶是五十個女兒。也有一說他們有五個子女，其中之一即為大名鼎鼎因自戀而死的那西蘇斯（Narcissus）。

希臘神話一向是畫家喜愛的題材，多位畫家以恩迪米昂為題作畫，其中名氣最大的是法國吉洛德的《恩迪米昂的睡眠》。吉洛德（Anne-Louis Girodet de Roussy-Trioson， 1767-1824）師承新古典主義大師大衛（Jacques-Louis David），但是他有些偏離了古典風格。在《恩迪米昂的睡眠》裡，西風之神澤非爾Zephyr把樹影撥開，讓柔和的月光漫灑在線條柔美的恩迪米昂身上，其戲劇性和浪漫的氣氛創始了一種新的美學，為浪漫主義的先驅。

這幅畫和歌劇有什麽關係呢？這得說到一個奇異的故事《薩拉辛》（Sarrasine），巴爾札克（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的中篇小說（屬《人間喜劇》系列）。

故事開始時，敘述者（以下簡稱A君）與年輕美麗的寡婦貝阿垂絲侯爵夫人同赴富裕的蘭特伯爵家的豪華宴會。蘭特伯爵其貌不揚，但是伯爵夫人很美，他們的一對兒女也容貌出衆。巴黎社會的人都想知道蘭特家族巨額財富的來源，尤其大家對住在蘭特豪宅中的一個神祕小老頭特別好奇，他極受家人的尊重。甚至有人猜測他恐怕是傳說中不死的義大利鍊金術士，或者是半仙半巫的聖吉曼伯爵？

派對正熱鬧時，這位神祕的老人突然出現，他非常老，極度瘦弱，虛幻的外表像個活死人，唇上帶著奇怪的冷笑。貝阿垂絲不覺被這個「幽靈」吸引，伸手觸摸了老人。不料老人的反應激烈，尖叫起來，驚動了家人。一個年輕美麗的少女趕忙走近安慰著老人，扶著他離開。貝阿垂絲和A君尷尬地躲進了一間閨房，在那裡他們見到了一幅維恩（Joseph-Marie Vien）的畫作，畫中人物是希臘神話中的美男子阿多尼斯（Adonis），A君說這其實是一幅肖像。

A君因有意追求貝阿垂絲，次日到她家裡告訴她這位神祕人物的故事，以博取她的好感。以下是他的敘述。

薩拉辛（Ernest-Jean Sarrasine）是一個富裕檢察官的獨子，很早就被送入耶穌會的學校，但他天性騷動，不守常規，只隨心所欲地學習，有時沉浸在冥想中幾個小時。他喜歡雕刻，一次因為惡作劇刻了一個耶穌像因而被學校開除，他害怕嚴父的責備，逃去巴黎，到一個著名雕塑家布夏當（Edmé Bouchardon）的工作室為徒。

薩拉辛熱愛藝術，學習努力，又有很高的天分，很快就博得老師的賞識。六年後（1758年），22歲的他獲得大獎赴「藝術之都」羅馬深造，老師卻非常擔心他隻身去外國，因為他欠缺生活經驗，對社會險惡完全無知。

在羅馬的一個夜晚，薩拉辛走進一個擠滿觀眾的劇院，恰巧遇上是首席女高音贊比內拉（Zambinella） 擔綱，她天使般的歌聲和絕頂的美貌震撼了他，她正是薩拉辛一生尋覓的理想和完美的現身，使他不由自主地陷入情網，他自語：「得不到她的愛，就只有死。」白天薩拉辛畫她，塑她的像；晚上他買靠近舞台的包廂，不錯過任何她的表演。

劇團歌手注意到他的熱情，鼓動贊比內拉勾引他，薩拉辛從她深情的注視確信她也愛他。有一晚，一個老婦人傳信給他，約他晚上見贊比內拉。這時一個陌生人出現，警告薩拉辛他會有生命危險，因為他愛慕的對象有個位高權重的保護者，即一個紅衣主教，但此時的薩拉辛已經陷入瘋狂的戀愛，就是火坑地獄也攔不住他了。

他到了約會地點，被彎彎曲曲地引導到一密室，卻大失所望，原來整個劇團都在派對狂歡。他找到機會向盛裝的贊比內拉熱烈地宣告愛意。女高音對他的狂熱的激情有點畏懼，試圖澆冷水，說他們之間只能有友誼，因為她不可能愛任何人。最後她問：「如果我不是女人？」但沒有任何言語能平息他狂熱的激情。

某晚，薩拉辛應法國大使館的邀請赴宴，當他聞知贊比內拉會在宴會上演唱，想到一個計策，約了幾位藝術家同儕在贊比內拉離開時綁架她。薩拉辛到大使館時，贊比內拉已經開始演唱，但是她穿的是男裝。他感到奇怪，問他身邊的一位義大利親王，親王聽他說「她」時嗤之以鼻：「什麼『她』？你從哪兒來的？難道不知道在教皇國是不允許女子上舞台的？」原來贊比內拉不是女人，而是一個演唱女性角色的閹伶。（註：閹伶是在童年時接受閹割手術的男性歌手，去勢的目的是為了保持童聲）

但是薩拉辛仍然半信半疑，也許贊比內拉是個女子，但是為了上舞台，她和她的「保護者」紅衣主教欺騙了教皇。（註：義大利因歌劇的發展，是歐洲最早允許女子登臺的地方，但義大利中部的教皇國十八世紀時，仍認其有傷風化而嚴加禁止。）

贊比內拉唱到一半，見到薩拉辛進來，臉色大變，全身顫抖，突然停止。紅衣主教順著他的視線看到了薩拉辛，回頭和隨從低語了幾句。贊比內拉試圖唱完，但唱得很糟，過了好一陣後，才鎮定下來，恢復歌唱。等到贊比內拉確信薩拉辛離開後，才溜出大使館，不料他一出門就被幾個男人強拉到一個馬車裡，對面坐的正是薩拉辛。

他們到了薩拉辛的工作室，贊比內拉看到了自己的女身像。薩拉辛拔出劍，怒氣沖沖地問他到底是男是女？贊比內拉承認自己是男人，但哀求薩拉辛不要殺他，解釋說他開始對他的勾引是因為同事鼓動，想博得大家一笑。薩拉辛聽了更是憤氣填膺，他此生最真誠、最熱烈的愛，卻是別人取樂的對象。他試圖毀壞雕像，把錐子扔向作品，卻沒擊中，他拔出劍來奔向雕像，贊比內拉以為他是來殺他，大聲呼救，此刻三個壯漢闖進，殺死了薩拉辛，救出了贊比內拉，由紅衣主教的馬車接走。

紅衣主教拿到了薩拉辛製作的雕像，叫人照著雕刻了一座大理石像。維恩以雕像為本，畫了阿多尼斯，就是在蘭蒂家的那幅。後來吉洛德見到那幅畫，以其為本畫了那幅舉世聞名的《恩迪米昂的睡眠》。

原來蘭特家神祕的老人即為贊比內拉，是蘭特夫人的叔父，那位美麗少女的外叔公，正是他們家族財富的來源。（註：十八世紀時出名的閹伶有如現在的大明星，退休時多是家財萬貫。）

這個愛情幻覺的故事自然全出自巴爾札克的想像，可是有時歷史卻比虛擬的故事還要不可思議，以下是一個真實的閹伶事蹟。

譚度奇（Giusto Ferdinando Tenducci，1735-90）是義大利閹伶，從拿坡里音樂學院畢業後先在義大利獻唱，1758年到倫敦登臺嶄露頭角。6年後他已經大紅大紫，巴哈曾為他編寫歌劇。譚度奇還教過莫札特（1777-8），而這位絕世天才也曾為他譜寫過歌曲。

1765年他應邀到都柏林演唱，並擔任一個富有律師Thomas Maunsell的掌上明珠朵拉（Dorethea）的音樂教師。閹伶因缺乏男性荷爾蒙，大都面容秀美，身材高䠷，常是女性觀眾傾慕的對象。朵拉愛上了他，兩人居然私奔，在1766年成婚，那時朵拉才十五歲。

一個閹伶如何能履行丈夫的職務？他們的婚姻終於在1772年被法庭宣布無效，理由是丈夫性無能，這是當時女性能要求離異的少數理由之一。奇怪的是卡薩諾瓦（Casanova）的自傳中曾提到見過這對夫婦和他們的兩位子女。譚度奇自己也曾向教皇陳情說他其實有三個睪丸，所以切掉兩個還剩一個，教皇當然不信這個鬼話，斥之不理。

朵拉離婚時已經另有愛人，很快再婚，也許卡薩諾瓦見到的孩子是朵拉和情人生的？（其實有文獻報告有三個睪丸的案例，不過極為罕見）。譚度奇不平凡的一生，近年被Helen Berry寫成書《閹伶和他的妻子》，2011年出版。

這兩個故事聽來有趣，細想卻令人鼻酸。譚度奇的父親是個窮苦的僕役，他怎忍心閹割自己親生兒子，無非是希望他有個更好的前途，一般閹伶也都有類似的出身，這種殘害男童的行為直到十九世紀後期才完全絕跡。（寄自伊利諾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