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魚刺引發的中美對帳

前一陣子網路社群小紅書可熱鬧了,因為美國政府威脅要關TikTok,很多美國網友自稱TikTok難民,紛紛進駐小紅書,因而有了一場難得的中美網友大對帳。對帳內容包括生活的方方面面,有醫療、飲食、出行、房租等,我看了很多,樂了不少,就此也貢獻一根魚刺引發的中美對帳。
先說我在美國加州經歷的魚刺驚魂記,那是大概七、八年前的新年,我中午去朋友家做客,其中有一道清蒸鱸魚料理我很喜歡,嘴饞多吃了兩口,吃著吃著我就感覺被一根魚刺扎了喉嚨。一開始我沒當回事,繼續細嚼慢嚥,心想說不定一會兒就隨著其他食物吞嚥下去了,結果一頓飯吃完了,魚刺仍然咬定青山不放鬆。
朋友勸我喝了幾口醋、吞了點大米都沒有用,而且扎的感覺愈來愈不舒服,於是我決定去醫院一趟趕緊拔出來。因為是節日期間,我先去了緊急護理中心(Urgent Care),醫師給我測了體溫,量了血壓,把所有流程都走了一遍,然後讓我張開嘴,裝模作樣地張望了一眼,就滿臉歉意,言稱鄙處簡陋,沒有工具,請盡速移步急診室(ER,Emergency Room)。
我沒想到這麼麻煩,但也無可奈何,就準備去醫院急診室。走到門口,醫師又匆匆地趕過來,關切地詢問:「妳能自己開車嗎?要不要叫救護車?」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心想我只是扎個魚刺在喉嚨,又不是扎在大腦或者心臟,還需要救護車嗎?於是搖搖頭,在他滿懷擔憂的眼光中,邁著大步瀟灑離開。
根據我和美國醫院急診室打交道的有限經歷,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願意去ER的。不管有多大的痛苦,只要不是立即沒命,進了急診室都得等到天荒地老,甚至有時候還沒見到醫師病情就自癒了。但是喉嚨實在不舒服,我還是硬著頭皮開車到了醫院。
沒想到那天的ER人不多,我很快就進了單人病房。護士不管有沒有必要,先給我監測上心率和氧氣,又打開電視讓我躺著觀看,條件還真不錯。等了一個多小時,值班醫師來了,一陣噓寒問暖後仔細詢問,對於中國人不吃美國超市裡冷凍無刺的魚塊,而是挑戰新鮮帶刺的活魚深表敬佩。
等感嘆完了,醫師拿著醫療手電筒開始左照右照,最後說看不到任何東西,懷疑魚刺已經消失,但我的喉嚨仍然有應激反應。我懷著美好的希望使勁地吞嚥了口水,可以肯定魚刺還在。醫師對我的堅持有點生氣,最後說那不得不借助技術手段確定一下,拍一個電腦斷層(CT)照影。
從想像中幾分鐘的速拔魚刺,到數小時後的CT照影,我有點反應不過來。這時剛才那位頗有同情心的護士又趕來安慰我:「妳帶換洗衣物了嗎?」我傻傻地搖頭,她說:「CT排了很多人,可能要到晚上了,妳得做好住院一晚的準備。」
要說我的運氣也沒有特別壞,等了三、四個小時,睡了一個下午覺之後,居然輪到我了。第一次做CT的我,看到那個有如巨大太空艙般的儀器,當下目瞪口呆,但還是乖乖地躺下,懷著等待火箭發射一般的忐忑不安,在嗡嗡作響的密閉空間數著心跳捱完了時間。
一會兒醫師喜孜孜地走過來說:「好消息,我們錯怪妳了,確實有魚刺。」我頓時有一種沉冤得雪的輕鬆,這下好了,快給我拔出來吧!但他話鋒一轉,「不過我只是急診醫師,不負責拔魚刺,還需要打電話給本地的耳鼻喉科專家請他過來,妳再等等。」聽說耳鼻喉專家住的地方還挺遠,我心裡真是痛悔,好端端的吃什麼魚,現在我的節日過不好,害得醫師也跟著忙。
又等了一個小時,耳鼻喉專家來了,他先看了CT片子,然後拿出一根又細又直的醫用鑷子,架勢十足。我頓時充滿了信任,把嘴盡可能張大。醫師帶著頭燈,拿著鑷子,一頓亂戳,然後頗為自信地說:「看不見了,妳覺得怎麼樣?」我小心翼翼地吞嚥了一下,嗯,有可能是看不見了,因為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魚刺戳得更深了。
我戰戰兢兢地告訴醫師我的感受,他踱了兩步說:「妳的嘴太小了,我很難施展拳腳,只有一個辦法,妳今晚入住病房,夜裡睡著之後肌肉會鬆弛,我悄悄地進來幫妳拔掉魚刺。」要這麼驚悚嗎?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又補充說:「這個方法只有一個缺點,就是我一拔刺,妳可能就醒來了,結果還是沒法拔。」
我很高興他想到這一點,因為光是想像他會進來我就睡不著覺了。最後他說:「妳選擇吧!要麼睡在這裡咱們試一試,要麼妳回去看魚刺會不會自己出來。」我連忙選擇了後者。
來醫院的時候還陽光明媚,回去的時候已經夜幕深沉。到家後,家人急忙問我怎麼這麼久,又說魚刺出來也就好了,我只好搪塞魚刺還沒完全出來,但是好多了。正說著話覺得喉嚨癢,一陣咳嗽,嘴裡突然蹦出來什麼東西,定睛一看,居然是那根倒楣的魚刺。
這下總算功德圓滿,雖然跑了一圈耽誤了七、八個小時還做了CT,魚刺終究是出來了。於是給家人細講這次奇遇,大家都哈哈大笑。但過了幾天後,我笑不出來了,因為接到了醫院的帳單,急診室的使用費、耳鼻喉專家的出診費、CT照影費、值班醫師的問診費等,扣除保險之後,我還得再自掏腰包一千多美元。我當時就發下誓言,吃一塹,長一智,以後絕不在美國吃活魚。
去年暑假回到中國,除了品嘗家鄉美食,活魚當然也要解禁。有一天晚上,我專門約上親戚一家人,去吃想了很久的水煮活魚。進了飯店,我特地點了一條最大的黑魚過癮,不過片刻,一大盆麻辣鮮香、熱氣騰騰的水煮魚片就上桌了。我不客氣,別人也謙讓,不知不覺大半盆魚片就進了我的肚皮。我這才放慢速度,一邊吃一邊說笑,興之所至,就給他們講起了我在美國拔魚刺的那段經歷。
講完大家又是哈哈大笑,先生來了一句:「快別說話了,小心樂極生悲,又扎上刺。」真是說什麼來什麼,他話音剛落,我心裡就一咯登,不妙,還真有一根刺卡住了。這下糗大了,我不敢聲張,硬是忍著回了旅館。盡管知道希望渺茫,我還是把喝醋、吞飯和催吐等各種方法都試了一遍,結果還是不成。
眼看第二天就要坐飛機回美國,我也顧不上被笑話了,只好吞吞吐吐地告訴先生:「我們立刻趕去最近的醫院。」到了醫院大門,我剛下車,門口站著的保安就走過來中氣十足地提問:「來看什麼病?」我大為驚訝,保安還需要知道我來看什麼病嗎?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扎了魚刺了。」沒想到醫院保安其實兼職引導員,保安馬上回答:「那是耳鼻喉科,本院沒有,得去中心醫院。」哇!幾句話省了多少事。
我趕緊叫住正在調頭的出租車司機,繼續坐上趕往下一家。到了一看,中心醫院也站著保安,一樣的問話,一樣的不客氣:「來看什麼病?」這回我畢恭畢敬地回答:「拔魚刺。」保安一揮手:「這邊走去急診,掛耳鼻喉科。」一句話讓我心裡有了底。
滿屋子大部分都是父母和抱在手裡的嬰孩,哭的哭,鬧的鬧,有坐在地上的,也有走來走去的,有打電話的,有開擴音的,說不亂是假的。我從人群中擠進去,先掛號,護士收了我二十元人民幣後,突然扯著嗓子大喊:「耳鼻喉科的,耳鼻喉科的,有病人來啦!」然後甩了一句:「一○一室,大夫在值班室睡覺,妳等一會兒。」咱能說啥?這速度,不需要量體溫、測血壓背一遍家譜才能見醫師,也不需要給家裡睡覺的耳鼻喉科大夫打緊急電話搖人,小護士一嗓子就送妳進診室,敬愛的耳鼻喉專家就在醫院睡覺。
我坐在一○一室安安靜靜地等著,一個年輕大夫推門進來:「咋啦?扎魚刺了?」我趕緊點點頭,正要仔細講講事發經過,大夫喝止我,「快張大嘴,妳不張嘴我怎麼看?」我急忙把話憋回去,把嘴張大。大夫用頭燈照著看了看,「舌頭伸出來,自己用手拽住,盡量不要動。」大夫一邊說一邊利索地拿根長而彎曲的鑷子伸進我的喉嚨,這才是神器啊!我默默地想。
還記得美國醫師當年用的是細長的直鑷,可不只能捅喉嚨往裡硬戳嗎?我正思索著,忽然覺得一陣刺痛,鑷子的尖端準確地扎進了喉嚨裡有刺的地方,我一陣乾噎,眼睛裡湧上了淚花。說時遲那時快,醫師已經拿著鑷子退後了一步,「出來了,還挺長一根。」太快了,這才是中國速度。
我感動的無以復加,騰的一下站起來就握住大夫的手:「神醫神醫,我上次扎魚刺的時候......」還沒等我把滔滔江水般的崇拜抒發完,醫師已經一臉嫌棄地抽回了手,「快去收費窗口繳費,我還要回去睡覺。」我趕緊起身離開,又回到醫院大廳,心想我在中國早就沒有醫療保險,看急診怎麼也得花上百元了吧!沒想到小護士一敲電腦,五十元人民幣,連掛號費才不到十美元。這種收費再加上這種速度,不得不說中國急診比起美國急診,性價比高到不知道哪裡去了。
這就是我經歷的一根魚刺引發的中美對帳。總的來說,美國醫療態度好、環境佳、效率低、收費高;中國醫療則恰好反過來,其中利弊和深層次的原因有很多專家分析過,我不再贅述,也並非我的主旨。謹以本文,借中美對帳的風頭,分享一次有趣經歷,博讀者一笑。(寄自加州)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