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的氣味(下)
母親挑戰極限地活著,最終她被自己的忍耐爆破了,先是類風濕性關節炎,後來動了一個走上黃泉路的手術。如果她現在回到與丈夫住過的房子,看到一個跟她大女兒同年的女人取代了她的角色,應該會搖著頭說,真是不值得呀。
確實是一點都不值得。沒人給母親打分數,但是她就是饒不了自己。帶大了小孩帶孫子,她喜歡小孩,看到孫子總是開心。有一回看到老五的小小孩朝她飛奔,她張開雙手擁入懷中,滿臉幸福的笑,彷彿世界給了她最好的禮物。陷入昏迷前一周,見到剛學步的姪女,還有心情偷做鬼臉逗孫女開心,眼神煥發神采。她無法理解我對小孩的恐懼和無感。我們住在不同的星球。
不同的世界。轉眼十一年。如果她收得到訊息,一定覺得我很煩。人都走了,還不得清靜。每事問每事假設。逢過生日我會推算,母親在我這個年紀,我幾歲。有一個三十四歲的大女兒,是什麼感覺?(咦!到底母親記得我的生日嗎?)有七個小孩又是如何?二十歲開始生養,你覺得人生是什麼?永遠只能問,沒有答案。母親一定笑著說,幾多歲囉,想這些,沒意思。不如去煮飯。開會時我會假設,換成是母親坐在這兒……
沒耐性久坐,因此非常討厭開會。六年的主任生涯等同於會議生涯。主任是會議機器,開不完的會,有人說,那是開了也不會的會。連開二三或四會經常有,從早上開到下午,浪費生命莫過於此。劍拔弩張的會議就更難熬了。哪來的壞習慣,開會兼午飯,腸胃會好才怪。而且,坐久了頭腦開始堆鉛堆磚,沉沉地壓到頸肩上。中藥店老闆說肩頸容易僵硬的人,多半責任感太強。如果你不是手機族。他又說。這時我總想到母親,還有祖母。她們都有碰不得的、肩負重任的僵硬肩頸,常常頭痛。於是時時提醒,放自己一馬吧。會議室在十一樓,從廁所的落地窗俯看遠處的鐵皮工廠和稻田,川流的中華路,即使風景雜亂一點都不美,就那麼短暫的三兩分鐘,尿遁放空腦袋聳聳肩,感覺鉛塊和磚頭從肩上喀拉喀拉掉下來。
開會前跟上課一樣,最好先調氣靜心。收拾好心情和表情,從容出門。偏偏就愛掐時間做事。能掐時間做事,就要練就隨時把自己收掇妥當,有事看來也沒事的本領。偏不是那塊料。匆忙出門,嘴角殘留牙膏。衣服前後裡外穿反。還有更多,唉,不說了。去晚了找不到停車格,自創車位。連巡邏的警衛都認得我不守規矩的小紅車,衰運時就被開罰單。
有一次開會,鼻尖閃過一絲游移的蔥味,電到似地立刻推椅轉身。出門前檢查冰箱,發現冰了幾天的蔥尾有些蔫黃。算算時間還充裕,立刻捲袖快切丟冷凍。一如往常,飛車進學校。繞過等電梯的人龍,半跑上十一樓,快步進入會議室。坐好,才發現人沒來齊。我很不明白自己為何這樣。在關鍵時刻掐那一丁點時間,不知道要證明什麼。這下可好,身旁的女主管渾身優雅香味氣場全開,而我在一旁很想把自己縮沒有。這是一場氣味對比分明,立場模糊的會議。很仔細地洗了手,而且噴了酒精……肯定身上濺了蔥液。
真是難熬。會議室小而擁擠,椅子挨著椅子,起身都要筆直後退。要是有人聞到一定想,這傢伙,有家庭煮婦的味道。這個念頭讓我坐立難安,恨不得隱形。好不容易等到散會,哪裡敢坐電梯?快步走下十一樓,下午的會也不開了。夾著一根蔥落荒而逃。夾著尾巴逃都沒那麼狼狽。要是母親看到,一定瞇瞇笑,模仿我的口吻,說,好心你換件衣服,整個人從蔥水撈起來一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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