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裡的人生

要不是親眼見到整理出來的物品如連迭小丘，壓根想不到這看似空曠的十一坪套房居然能裝下這麼多東西。但仔細一想，在外漂泊多年，沒有一點東西也是極不現實的。

趁著這次搬家，我一舉收拾標記著「總有一天會用到」、但那天永遠不會來的物品。能送的都送了，送不出去的便果斷扔掉。只有一樣東西讓我犯難，正是那一落落在旁人看來像垃圾的草稿。

這些草稿有筆記有散頁，而且年份都不短，很多占我生命歷程的一半，有的甚至陪伴我三分之二的人生。前來幫忙整理的朋友問：「這些像符咒一樣的東西不丟掉嗎？」

我猶豫地搖頭。它們有的是試卷背面、隨堂測驗紙空白處、廢棄不用的文件等等，唯一共同處就是被密密麻麻填滿。由於字跡潦草，有些地方需要反覆確認才能讀懂，可那字字句句皆是珍貴回憶。我沒辦法記住每一刻寫作時的場景和心境，但那些零亂的草稿便是說明一切的證物，它們猶如《哈利波特》裡的儲思盆，為無法逆回的時間長河承載過去。

按著紙張細讀，便能看見那些撓頭苦思的痛苦，便記起奮筆疾書的快感。一張張紙織起時間，證明我的存在，我過去經歷了什麼，才造就如今的我。

龍飛鳳舞的字跡也掇起家庭從失和到崩潰的脈絡，敏感的少年在潮濕陰冷的房間內將靈魂耗至乾涸。後來狼狽出走，漂浮塵世，卻換不得自由，紙頁載明了少年的精神仍禁錮在隱藏而未放下的輪迴。

時間並不會沖淡疼痛，那些過往已化入血肉，成為不定時炸彈，突來一封帶著惡意的訊息，便讓世界瞬間進入寒冬。長久以往，情感麻木僅剩法定稱謂還存著一點溫度。我無數次質問這場戰爭究竟何時終止，上一代的恩怨何故讓我們這些孩子遍體鱗傷。幸而借由草稿上這些文字傾吐壓抑的情緒，在渾身裂縫中透下一縷光。

當靜下來細思源頭，這場戰爭的開端本就不是血海深仇，也沒有真正罪大惡極的一方。就是為了錢而爭吵，後來鴻溝年年呈指數擴大，直到難以調解的地步。如今大家各安一方靜靜休養。長久下來，疏離是難免的，卻也好過老是像仇人相見。家庭問題沉積快一世了，寫了成千上萬字也推演不出完美解方，保持距離也許是最好的解決之道。

「你要把背負的東西放下，才能好好走下去。」朋友如是說。

是啊，回頭望去，我竟然扛著那些情緒走了這麼遠的路，怪不得老是腰痠背痛，精神不濟。

我將散落的文字放進收納箱疊好，依舊沒扔。畢竟家庭問題不過占草稿一部分，人生再不如意也不會時時刻刻都是苦的，裡面還有許多關於成長的故事。

希望下次再開封這些草稿時，心情會更豁達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