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滅與永恆

希臘早晨的天空淡藍微雲，風卻頗大，我將外套拉鍊拉妥，圍巾也密密包著，就像一個初進京城的小民，朝著蜿蜒上坡的步道往石頭古城邁錫尼（Mycenae）走去。

一個小轉彎後，啊，就在前面，建於西元前十三世紀（殷商時代）的獅子門，漠漠肅然地和我對立。

城門結構簡單大氣。兩旁兩根巨大石柱頂著一條石楣，門旁邊的城牆則是一塊塊巨石構成。楣上不堆巨石而留了一塊三角形空間，用以減除石楣所受壓力，那就是兩隻守城的雕塑石獅立身之處。

從西元前十六世紀到前十二世紀，四百多年間，邁錫尼曾經稱霸一方，經由征戰或通商，影響力遍及伯羅奔尼撒半島，甚至遠到地中海的克里特島。然而，西元前十二世紀之後，這個族群突然消失了。

天災？人禍？可能都有。

我沿著原長近九百公尺的城牆遺跡走著。雖然多處崩塌，滿地落石，也幸虧有這麼厚實的城牆，儘管最終無法阻擋來襲的毀滅，三千多年以來，它到底忠實地為邁錫尼留下了存在的痕跡。

從獅子門入城後的右邊，就是一個邁錫尼皇室墳圈（grave circle）。考古學家從墳陵中挖掘出各式精緻的金飾面具、銅器和象牙雕飾等，現在都是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的鎮館寶物。

我感到饒有趣味的邁錫尼遺物是那些一片片不甚起眼的泥匾（tablets）。這些匾牌上畫有橫線，刻的文字叫線形文字B（Linear B），為了解讀這個早已失傳的古老文字，眾多學者專家費盡心思。從1900年在克里特島挖掘出第一批泥匾後，花了數十年時間，只捉摸出它應屬音節文字，每一個字符由子音和母音構成。要等到五十年後，更多泥匾從伯羅奔尼撒半島另外一個遺址出土，靠著有字符兼對應圖樣的泥匾證明線形文字B是古希臘文，才算大致有了定論。

原來這些泥匾是各種點帳記錄：皇室祭祀祭品、橄欖油紡織品穀類酒類等銷售數量、土地丈量結果、勞工（包括奴隸）給養的花費、牛羊牲畜的盤點數目等等。泥匾由泥土和水製成，待半乾後，再刻寫上字符圖符，然後在太陽下曝曬乾燥，記錄就此暫時保存。專家估計，永久記錄應該是梳理後謄寫在羊皮紙上存檔，而用過的泥匾則打碎重新回收使用。後世得以見到這些暫時的記錄，得歸因於他們的火浴──在毀滅性災難的當下，雄雄烈火焚燒了一切，也將泥匾烤乾成陶，如此將一個文化的最後一刻永久地保存下來。

我失神地看著邁錫尼考古博物館裡收藏的一片又一片的泥匾碎片。就在城堡外圍的遺蹟「油商之家」裡，專家說，可以鑑定出五位不同的泥匾寫手。災難發生時，他們正孜孜不倦地刻寫，要趕在泥土全乾之前，將筆筆資料數據無誤登錄。那時他們應該沒有時間心情想及其他吧。

想及，有得即有失，變化才是常理，瞬間就是永恆。（寄自賓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