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客家基因

剛進小學時,老師要我們填一堆表格,有一欄是「祖籍」,我看不懂,帶回家問爸爸,爸爸一律要我填「廣東蕉嶺」。
我並不知道廣東蕉嶺在什麼地方,只知道我出生在台灣嘉義,三歲就搬到台中縣后里鄉(現在是台中市后里區了),山線火車軌道東側的一個叫后里新村的眷村;在進小學填表格之前,我都沒聽過蕉嶺。
直到很久以後,父親才告訴我,蕉嶺是他來自的地方, 也是我們的根。我們是客家人。
慢慢地,我感知到,父親在與一些長輩們對話時,使用的語言是一種我聽不懂的「客家話」。
事實上,那個時候,我們習慣聽的是黃俊雄布袋戲《雲州大儒俠》所使用的閩南語,我聽客家話反而很不習慣。
後來隨著書本上的知識,對近代史了解多了些,才知道1949年發生的事,也知道父親是在那個年代,揹著一身悽愴的歷史,隨軍隊到台灣。也大約知道蕉嶺,是在大陸廣東省梅縣旁的一個縣,我完整的「祖籍」應該是,廣東省蕉嶺縣文福鄉。
稍稍懂事之後,父親總急著要我一下子就了解有關蕉嶺的一切一切,包括四行倉庫的謝團長謝晉元、丘逢甲……都是蕉嶺人,由於這些都是歷史課本上必背誦的人名,因此,透過這些歷史人物,對蕉嶺有了些彷彿依稀的印象。
然而,在語言方面,我始終欠缺天分。更別說我成長的大環境,是推行國語的,而我住的眷村,鄰居來自大江南北,各有各的方言,彼此主要溝通的語言,自然是國語;也因此,我一直說不來客家話,反倒是閩南語比我的客家話還溜──儘管我的閩南話也不是很輪轉。
1949年的事很複雜,但帶給來自大陸原生地父親那一輩人的命運則很單純,就是「離開」和不斷膨脹的「鄉愁」。
父親一直到1989年12月才回到日夜思念的廣東蕉嶺,距他離開家鄉那年,已有四十個年頭了。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爺爺奶奶都已過世,留在大陸的親人,就是他的一個弟弟和三個姊妹。
以前的梅縣,現在叫做梅州市,蕉嶺則是梅州市轄下的一個區縣。
父親回到台灣後,帶回很多照片,主要是父親在家鄉的祭祖活動。
那是屬於父親的記憶。
●回到祖籍地
1991年初,我離開了一個工作,在下一個工作之前的空檔,我用了兩周時間,初次離開台灣,從香港進大陸,第一站就是回到自幼即寫熟念熟的祖籍地──蕉嶺。
在祖籍地親人的導遊下,我到蕉嶺的風景名勝地——長潭,去逛了一圈。
對照地圖,看得清楚蕉嶺就在廣東省的東北邊境,離福建省南邊的大城龍岩很近,大約一百五十公里,差不多是台北市到台中的距離。其實這個距離,放到中國大陸,真的不算遠,根本就是兩個隔壁的城市。1990年代初,蕉嶺和龍岩的居民在交通上往來就很便利。
第一次去蕉嶺,我見到叔叔──立炵叔。有趣的是,在族譜上,我是立炵叔的兒子。
那是因為立炵叔有三個女兒、膝下無子,兩岸開始互通消息之後,他曾在給父親的信上表達他的感嘆。由於我還有個弟弟,父親就把我「過繼」給了立炵叔。
那幾天與立炵叔一家相處的過程中,我才知道在父親隨國民黨到台灣之後,立炵叔一家及姑姑們的家人,都是被打上「家裡有人疑似投奔國民黨」的問號被對待的。
文革期間,立炵叔被送去習醫,再被派去貴州山區行醫,成了「赤腳醫生」,在那裡認識了任職護士的嬸嬸,結婚。
他受的醫事教育其實不長,而且主要是為響應領導人「上山下鄉」的口號才誤打誤撞成了今天看來是人人稱羨的「醫生」。其實立炵叔的個性,還是比較像揉合農村勞動人民的質樸,和客家人勤奮的天性。
●父親的才華
軍人出身的父親,在我眼中,一直就是凶巴巴的。
直到1980年代中退休之後,父親開始發散他被軍職耽誤許久的文藝才華,專事書法創作,並且曾替那時知名的兩部電視連續劇《愛》與《緣》的小說原著上題字,每天在連續劇片頭呈現給國人。
1990年代,父親還與美食家林慧懿合作,將他在《中原周刊》上寫的一百多道客家經典菜餚編成《客家菜》。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台灣第一本客家菜食譜,但就我所知,這本食譜在當時應最完整最精致的一本客家菜食譜。
2000年,我移民到加拿大,七十多歲的父親在台北參與不少客家活動,同時他的創作小宇宙大爆發,接連著有《客家源流探索》、《客家典粹》等書。
當然,成就最大的,應該還是與客家著名作曲家陳雙雄的合作,一人作曲(陳雙雄)一人寫詞(父親),寫下不少膾炙人口的客家歌謠,例如〈客家子弟踏出來〉,至今仍是客家歌謠比賽的重要曲目之一。此外,他們還搭配溫金龍的二胡,合作出過客家竹板歌專輯,將這快要失傳的藝術,以唱片形式保存了下來。
我在加拿大,也因為新聞工作關係,與溫哥華客家協會熟稔。這裡的客家協會主要是一批從廣東移居香港、再移民加拿大的客家鄉親組成。2006年,父親來加拿大遊訪,曾與他們聚餐暢談客家人在海外的情況。
●流浪的基因
那次和加拿大客家鄉親的聚餐,我在一旁聽著父親和他們以熟練的客家話交談,心中感觸頗深。
我想起客家人這個族群。
有關客家人的源起,研究的不少,說法也有數種,但基本都承認,它起源於中原漢族,是漢民族的一個分支。歷史上這個族群經過多次大遷徙,最早可追溯至西晉末年至南北朝時期,「永嘉之亂」之後,複雜的政治形勢和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促使許多中原居民南遷。
「安史之亂」和「黃巢之亂」逼使唐王朝由盛轉衰,局勢再度動蕩不安,客家先民再次踏上了南遷的旅途。
這一次,他們轉移到了丘陵連綿不斷的閩粵贛邊界,畲族土著和一些其他少數民族以及更早移居的漢族,很早就聚居於此,故稱這一批後來的移民為「客」,因為他們是「客而為家」的一群──客家人。
我的感觸來自於,父親當年也是因戰亂(1949)「客家」於台灣,到他的下一代,又「客家」到了其他地方──我在北美,弟弟在新加坡。
以現代的話來講,我們是「移民」;但似乎也是傳承了自魏晉南北朝以來不斷遷徙、不斷「客家」的宿命。
我不會講客家話,但我的人生足跡,已證明了我的血液裡流著的正是一種叫「客家」的基因。(寄自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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