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姬的短箋

其實這只是一張背面印著橫條，普通不過的3x5白色索引卡。當時佩姬就是從隨身的提包中取出，掏出筆坐在街角的木椅上寫給我的。年輕的我，只當是長輩的祝福與鼓勵，未細品其中的寓意。然而我內心深處卻明白這份情意的可貴，否則泛黃的一薄紙卡不可能追隨我四十年，直至今日。

來美的第一個暑假，我租住在臨近哈德遜河畔古老而靜謐的小鎮上。屋主是一位單身未婚、退休多年的小學老師。她經常邀約鎮上的兩位閨密，輪流開車前往或遠或近的河邊賞景，或公園漫步，或影場觀劇，或小店便餐，順便也捎上了我。跟隨著滿懷童心童趣的三位老大姐，我雖似提早過上了閒適平和的退休生活，卻也近身領悟到一般美國老人簡樸率真的生活態度。藉由她們，我熟悉了鎮上的每一個角落，也結識了不少她們的朋友，而佩姬就是其中之一。她是鎮上猶太教會的熱心教友，會計師退休的她，以自己的專業協助處理會所的大小瑣碎雜事，所以行色匆匆的她從未參與過我們的聚會。她忙的不止這些，她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參與，那是老太太們事後向我提起的。

佩姬的獨子自小聰慧、學習認真，當年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高中畢業後，入讀常春藤哈佛大學商學院。沒想到讚譽集身的小鎮孩子一進入哈佛殿堂後，卻發現來自全國各地的同齡學子，個個頭角崢嶸、優秀卓越，相比之下，他的自信心受重挫，憂鬱上身，不到一年就在宿舍裡自殺身亡了。佩姬接獲惡耗時，悲慟跪地，淚流不語，只是瘋狂地赤手刨挖前庭的泥土。然而深掘的泥坑再深也埋不下她心中的傷痛，盛不了她無止的淚水。中年失獨子的佩姬在葬禮後，堅強無私地化悲痛為大愛，從此開始奔走於各級學校和各地獄所，宣導學生和受刑人珍惜自身與他人的生命，將捍衛生命作為她餘生的志業。

佩姬得知我將在暑期結束後返回紐約城，她在短箋上寫下十六世紀義大利天主教修士、建築學家、古文物研究學者Fra Giovanni 在西元1513年寫給他朋友的信中摘句：

“ Life is so generous a giver, but we, judging its gifts by the covering,  Cast them away as ugly or heavy or hard. Remove the covering and you will find beneath it a loving splendor, woven of love, by wisdom with power. ”（生命是一位如此慷慨的給予者，但是我們只憑藉著它的外表而來批判其中的禮物。認定它們醜陋、沉重、堅硬而隨意拋棄。如果你能移除生命外在的包覆物，你將會發現裡面有由智慧與力量編織而成的愛的光輝。）

聽聞過佩姬的故事後，我可以理解她為何要對我這個短暫停駐又將遠離的年輕學子寫下這段話了。那是叮嚀也是期勉，是祝福也是長情。四十年過去了，佩姬早已故去，短箋也已殘舊。但她的手跡依然清晰勁挺，猶如我對她的懷念，彌久而深遠。

（寄自紐約）